通天桥
通天桥的北面,半年时间就长起来一座城。
呼延飞觉得这些楼房是自己长起来的,跟小孩子一样,见风就蹿,又像成了精,随心变化。半年前通天桥以北还是荒地,长满开白花的茅草。一幢幢楼房从打桩到封顶他都见证过,可每每想起来,还是觉得一切太魔幻。
通天桥横亘于河流之上,连接此岸和对岸。
一入夜,桥南就被一双大手拎起来倒空了。桥北的高楼,星星点点地亮了,灯光和人影令凝固的建筑变得生动梦幻,像由许多个温暖柔黄的盒子堆叠起来,盒子里是童话般的小人国。小人们放松地掉落进各自的空间,吃快餐,上网娱乐,赖着不愿睡去,害怕睡醒时那个劈头而来的工作日。
月悬中天,呼延飞的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在夜间急诊室工作,为酒精中毒的倒霉蛋洗胃,给斗完殴的青年处理创口,看着车祸重伤、业已停止呼吸的人被满怀希望地抬上床,他耷拉着手,无能为力。
每天清晨,他会细致地清洗双手,接着走进更衣室。他小心地用白大褂隔住自己的手去拧球形锁,这个自爱的、富有仪式感的动作是一种告别,告别那个血乎淋拉的不高档的世界,来到晴朗洁净的白天。
又一个美好的早晨来临,呼延飞将逆着人群而行。他喜欢逆流而动的感觉,他是少数派,他内心静谧坚定,他常常被那样的自己感动。
远处是碧青碧青的山,柔和的晨曦勾画出山体的轮廓,山路在云絮里蜿蜒盘旋若隐若现,那条路,仿佛是通往天上的。
他像往常一样经由通天桥步行回家,远远地,看到桥中央似乎矗立着什么东西。长期缺少睡眠的人眼神都不好,他并没怎么在意,直到身体确乎被硬物挡回,才发现自己并没看错。
才不过一个晚上。他后退几步,通天桥中间竖起来一堵墙,墙把通天桥分成了两半。
他的家被隔绝在墙的另一面。
呼延飞孤零零地站在桥上,墙那边的人却越聚越多,赶着上班的人们渐渐躁动起来。爬过去?爬过去,爬过去吧。语气从疑问到商讨,再到相互鼓励和确认。他看到一个男人跃上墙头,男人仔细看看下面,一咬牙翻了过来。眼看这堵墙没有自动消失的可能,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攀爬,女人也顾不上仪态,先把高跟鞋扔过来,再哎哟哎哟地往上爬。
一时间墙头上全是支起的身子和张望的脑袋。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也无暇深究,再晚就赶不上打指模了。好不容易寻个空当,呼延飞两脚一蹬,朝着与人潮相反的方向翻过去。
他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初冬的阳光在木地板上洒下片片光斑,地板被阳光敷上一层釉,像某种包浆良好的浅色玉石。他站在窗前向外望,看到通天桥被一堵墙一分为二。
傍晚时分,下班的人流在桥上汇聚,却被那堵墙挡住去路,停滞不前。一天的工作令人疲惫沮丧,人们要先经过一段助跑,才能借势跃上墙头。
晚上呼延飞去诊所上班时,发现广场上除了跳健美操的妇女,还多了些忧愤的中年人,都在议论那堵墙。人们约莫猜到了墙的来历,还有人宣称已向媒体爆料,明天就会成为全城热点。想到电视台和报纸的强势介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事情会解决的,很快就会解决了。
这一夜病号不多,呼延飞却觉得很难熬,那堵墙分明横在了他心里。墙是一个生硬的象征,也是一种提醒,一种放大,无论他面对与否,界线始终都在,从未消失。
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诊所走到通天桥上,又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
墙砌高一大截,已非徒手可攀援的高度。他听到墙对面传来嘈杂的声响,有人愤怒地要报警,有人提议“叠罗汉”,先过去再说。
过了一会儿,没有人打报警电话,“叠罗汉”的妙计也未能实施,因为找不到那个肯蹲在最下面的人。人们像突然聚合的一群乌鸦,高声说些废话。还好有围观的群众提醒,去找梯子啊。
几位热心人士拿来几架长梯。众人先对可行性进行分析,又反复测试梯子的牢固程度。一个半大孩子不耐烦了,仗着手脚灵活先翻过来,他打个呼哨扬长而去,陆续又有人爬上梯子。
很快,上学和上班的高峰期到了,桥北的人流像涌进肚大口小的瓶子,憋在瓶口,动弹不得。梯子实在有限,排在后面的人越来越恐惧,开始往前挤。有人摔倒在地,有人从梯子上被拽下来,有人紧抠住桥栏杆怕被挤落,有人落地时闯了脚踝,还有小女孩爬上去不敢翻下来,闭着眼睛哭叫。场面混乱如逃难一般。
呼延飞看到一个背影熟悉的人从墙面上出溜下来,那人一回头,果然是老刘。他和老刘住在同一栋统建楼里。他走上前去问那边的情况,老刘拍打着衣服,说乱套了,很多人等不及就绕道走了。
这天,呼延飞沿着通天河一直走,经过一片水洼,几条弯曲的土路,回到通天桥以北。在楼门口,他看到老刘的女人正挎着大包往外走,看来这个月末她又要出去住旅馆了。
晚上的都市新闻以“通天桥的墙”为题做报道,可惜只有两分钟,远没有大家预想的那么重磅,也无义正词严的谴责,透着避重就轻的轻佻感,还隐隐散发出一丝猎奇的令人不快的味道。
失落的人们重新聚集到广场上,有人愤慨地说,谁也没权利堵桥,这是国家的桥!这是所有水城人的桥!有人跃跃欲试,想去找对面的村委理论,还有人声称写好了上访信。众人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有信心,似乎在对付这类事情上很老练。现如今曝光的方式多,说理的渠道也多,不愁推不倒那堵墙。人们情绪高涨如满拉之弦,每个人都认为自己足智多谋绝非小角色,轰轰烈烈做成一件大事的气息提前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呼延飞听了一会儿也热血沸腾,恍惚间,他觉得只要大家齐发功,那堵墙就会应声崩塌,轰然倒地。如果不是上夜班,他也渴望参与进去,成为其中一员。后来,有人提议推选一个主事人,人们商议半天,不得要领,气氛凉了下来。
呼延飞经过一片水洼,沿着弯曲的土路缓缓走入桥南的黑夜,一个结结实实的黑夜。
一到夜里,桥北亮如白昼人烟稠密,桥南却灰败下来,演了一天的大戏,在此刻落幕散场。自从桥北的楼房小婴孩般疯长起来,对面铁家村的房屋就大多空置了。桥北的楼房白天看起来寡淡无趣毫无设计感,夜里就漂亮多了,灯光渐次亮起,像整块的水晶被一格一格地镂空。
凌晨两点,一对年轻父母抱着高烧癫痫的孩子跑进来。呼延飞给孩子打了退烧针,诚恳地建议他们去大医院继续观察。天快亮时,一个慌乱的男孩进来买紧急避孕药,呼延飞注意到,街角那里有个女孩在等待他,她用双臂环抱住自己,原地转圈。
清晨,呼延飞去更衣室换衣服,居然忘了用白大褂的下摆隔住洗净的手,他的手直接伸向球形锁,门咔嗒一声打开了。他这才意识到,保持多年的习惯竟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他的生活里,某种高贵的诗一般的气息正变得越来越稀薄。
他不知道那堵墙又会变出什么可怕的模样。
他本想绕路回去,可走着走着,又走到通天桥上。墙那边的人明显少了,情势既已如此,大部分人乖觉识趣地早早起床,绕路而行,而少数决意越过障碍的人也发现他们遇到了更棘手的问题。
墙上砌进碎而尖的玻璃,闪着干燥刺目的光,视觉的不适迅速转换为肉体上真实的刺痛感,叫人心里一抽一抽的。呼延飞听到,对面有人咒骂两句,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剩下的几个人却犯上轴劲儿,非要征服这面墙不可。他们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即四散而去。呼延飞等了一会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近了,接着是梯子搭在墙上的声音。
一个有着莫西干发型的小伙子出现在墙头上,他冲下面喊,扔上来!很快他接住一块砖头,气冲冲地大力一扣,把碎玻璃砸平了,又来回抹削了几下。接着,他丢掉砖头,冲下面喊,扔上来!
是一副厨房常见的厚石棉手套。他戴上手套,扒住墙头,一下翻过来。呼延飞数着,前后一共过来五个人,都是青壮年男子。他们狠狠踹墙,其中一个双足腾空地飞踹,嘴里嗷嗷叫。墙依然稳稳站立,像个沉默无言的生灵。男青年们闹够了,朝一家五金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