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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第2页)

厨房收拾完,我准备下去散步,芯子笑着说,爸,你越老越贤惠呢。我嘴上说,一直贤惠,心里却说,你妈生病后我就什么都会做了。

花园里转了两圈,依旧坐在凤凰木下。这是老伴夸过的花树,说凤凰木开花不扭捏,成片成片地开,开满花的树冠在空中横铺,像一个跳舞的人正展开身体。躺在病**的时候她还说过一句话,等我好了再去女儿家住几天,看看楼下那棵树。

凤凰木初夏开花,一树金红,是我见过的最热烈的色彩。

音乐声随风飘过来,听见这声音我便知道三栋的老王也在园子里。二胡演奏的《汉宫秋月》回**在夜色里,渐渐地,空气变重了,像含满水分一样含满惆怅。一想到老王家的孙子听《汉宫秋月》长大,我就哭笑不得。老王倒是个讲究人,早晨的时候是古筝曲,明快一些,晚上才是二胡。

月亮升起来,待在半空中,像是正好停在楼上一户人家的窗前。一天一天的,它瘦下来了。注意到月亮的模样,算算来这里已近半个月,我寻思着该去下一站了。

接下来几天我为女儿家做大扫除。细细擦拭地板、台盆、镜子、家具,又收拾四处散落的玩具,码进几个收纳箱里。有整整一箱都是毛绒玩具,猫、松鼠、海豚、小熊、长颈鹿,还有一些有名有姓陪着孩子长大的人偶。

搬起收纳箱走进卧室,把箱子往松木床下面推,床下有东西挡着,推了几下推不进去。我跪在地板上往里够,手碰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看也看不清,心一横,拽了出来。

是个毛绒猴子,满脸尘灰,一只耳朵不见了。我用半湿的布把猴子抹干净,放在窗台上晒。等猴子全身暖过来,它没进收纳箱,住进了我的行李背包。

家事是无穷无尽的,接下来我在屋里转悠,看看还能做点什么。洗衣机上有一堆衣服,担心洗起来有讲究,拿起来又放下。阳台花架上放着几盆吊兰,是缺水的样子,我挨个儿浇了水。

这一天真短。很快到了下午放学时分,末末被专职接送的阿姨送回家。小姑娘迅速跑进自己房间,我站在门口试着跟她说说话,她不理我,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嗯,这孩子具备专注的天赋。我因此心生感激,轻轻为她带上门,转身忙自己的事情。

跟女儿告别之前,先跟凤凰木道别。我走到树下,心里默念:我替你来过了。树枝间的鸟扑棱着翅膀飞走,几片叶子缓缓落下来。

来之前,我在电话里对女儿说,想你了,来看看。别的什么都不提。若说是为她妈来看看凤凰木,白惹她一顿伤心。年轻人的力气全用在应付生活上了,不够伤心的。

明天我启程去往下一个地方。

车子在山脚下等候,客满后开始上山。沿着盘旋的山路,车子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随着山势逐渐向上攀升。路旁山间有一条小溪,时隐时现,树木稀疏处显现出一道白亮的溪流,到了植被茂密的地方,不见溪流,只隐约听到流水的声音。

目的地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小镇,抵达的时候,黄昏已至。我找到一家宾馆住下,洗把脸,向外看,最后几缕光线已然消失,天色暗了下来。第二天醒来拉开窗帘,窗玻璃上一层冰纹,推开窗户,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下霜了。

吃过午饭,我往镇子西边的小酒馆走,一路想着酒馆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走到了抬头一看:归林酒肆。

时候还早,酒馆里没几个客人。我在窗边坐下,让店家温一斤黄酒。等着吧,我要找的人深夜之时才会陆续到来。

傍晚时山里升起青色的烟霭,两杯酒的工夫,天黑透了,远处的山融进夜色,几乎看不见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我往门口张望,见一条“美人鱼”正婀娜地往里走。她化的妆很浓,眼皮褶里嵌着两抹深紫色的珠光。黑色羽绒服敞开着,里面的上衣像一层闪闪发亮的鳞片,紧紧包裹住她的身体。她手里拎着长长的尾端开衩的蓝色鱼尾,进门后将鱼尾放在长凳上。店家马上为她端来热酒和几样小菜。

接下来进来几个侏儒。他们扮成外国人的样子,头戴假发,身穿黑色礼服。坐定后,他们摘掉假发,随便擦擦脸上的彩色颜料,开始大口大口喝酒。

夜渐渐深了,舞者、柔术艺人、拿着手杖的魔术师,还有一些游客,陆续进来,酒馆里越来越热闹。我找的人一直没现身。接近午夜时分,一个裹着军大衣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他肩上站着一只鹦鹉,身后跟着一只孔雀。他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点了半斤酒,配菜是花生米和酱猪蹄。他跟我打招呼,问我是哪里人。我说北边。这下才看清楚他的脸,半边脸上有一大块紫红色的胎记,灯光下看着颇为可怖。

聊了一会儿,我瞅个机会问他,你常年在这里,见过一个人吗?他马上说,啥样的人?话出口就觉得不对劲儿了,既无名字又无相貌特点,让他怎么回答。我往嘴里倒一口酒,环顾四周,回忆像一股流水从地底下慢慢涌上来。

说起来是六七年前了,我和几个刚退休的朋友来镇上泡温泉。也是晚上,也在这家酒肆。

泡完温泉全身放松暖和,加上几杯酒落肚,恩恩怨怨便开始泛起,又到了陈芝麻烂谷子时段。有咒骂单位领导的,大家跟着附和,有不满自己老婆孩子的,大家打哈哈。忽然有人夸起我的老婆来,夸她人善静,脸上总带着笑,说话不紧不慢的,气质还那么好。我心里得意,嘴上说,气质什么,都一大把年纪了。不知道谁问一句,她年轻的时候跳舞吧,怎么后来也不上台了?我说,自己不愿意跳了,跳舞哪能跳一辈子。

我们说着笑着,后来也说不清到几点了,有两个人已趴在桌上睡过去。我强睁着眼睛,准备叫店家结账。这时候,坐在我们前桌的人慢慢回过头来。整晚他都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对我们,一动不动。

我看见转过来的脸,酒醒了一大半。

一张戴着面具的脸。煞白的鬼脸,仿佛被一双手用力拽着,拉得长长的,脸部下方是歪斜的血红大嘴,嘴里两排尖利的白牙,再往上,一个带钩儿的鼻子,鼻子上面是两个不规则的孔洞。接着,一辈子再也忘不了的一幕出现了。面具留下的孔洞后面是这个人的眼睛,我看见眼泪充满了他的双眼,泪水颤动着,颤动着,终于流下来,两行泪流过煞白的面具,一滴滴,落下来。

我别过头去不敢多看他。谁知道他主动走向这一桌,还醒着的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身体往后缩了缩。他说,羡慕你们亲兄热弟,不像我孤零零一个人,父母妻儿都过世了。我问他是不是当地人,他说不是,接着解释所为何来——在哪里做表演都能糊口,这些年一直待在镇上是因为桥东住着个盲人。我们还是云里雾里的。他正正身子,低声说,那盲人能看到死去的人,知道他们在哪里生活,过得好不好。

我只觉得脊背冰凉,其他人脸色也变得青白。我们勉强陪他喝了几盅,他还想继续说,跟我一起的朋友朝我使眼色,说不早了。我俩把趴着的人拉起来,一起离开酒馆。我回头看鬼脸面具人,桌旁只剩他一人了,看不见他的脸,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他留恋地看着我们这几个陌生人。见我回头,他抬起右手向我挥动。

胎记男人听我讲完,啜一口酒,问,你的什么人没了?我说,老伴,我妻子。他摇摇头说,所以你又来到这里,也算个痴人呀,酒话也信?

我说,当年不信,现在信。

人就是一心盼着解脱得救,盼出些大骗子来。桥东哪有什么盲人,以前有几个摆摊算命的老头,这几年也见不着了。胎记男人说。

是,去看过,现在那里是一家奶茶店。

胎记男人沉默下来,神色变得黯然,半天才说,真有这样的奇人就好了,我也找他打听点儿事。

突地,他肩上的鹦鹉发出清亮的口哨般的声音,伏在地上的孔雀站起来,头上的羽冠一颤一颤的。我以为它要抖开尾屏,不料它左右看看又趴回地上,尾羽收拢在身后,泛起金属色泽的绿光。

青灰色的月光照着一座青灰色的石拱桥。我跟胎记男人来到桥边——不,现在我叫他老苗了。我俩互相搀扶着走到桥的最高处,倚住栏杆往桥东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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