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她转过头,扫视了一眼门外的街景。
她的房子像个火柴盒,窄而深。她扫视过去的时候,正有几个妇人走过,隐约传进来的声音,是说谁的那把牌打得臭。现今的峡谷,除了学生,就无姑娘,姑娘都天南地北务工去了,中年妇人也务工去了,就女性而言,留在当地的,老妇之外,便是少妇,老妇带孙子,少妇带幼子,幼子多睡,当母亲的无所事事,便邀约着打牌。无论从哪个方向进入峡谷,立刻就能感觉到别天别地,而女人们的装扮,却也是空调衫、森女裙或里裤外穿。时尚的浪潮,并没有遗忘了这个角落。
林安平说无人可传,我以为是因为现在的人耍懒了,只想过安逸日子,但她不是这意思。她说:只做祭司不开药铺的话,我吃穿都成困难。开了药铺照样难,没几个病人,开销又大。鹿走乡龙头山的玄天观,是唐太宗时代留下来的文物,却无人经管,是我请个哑巴在那里看守。我在玄天观主持法会,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或者报告上天,说今年收成不错,地方太平,感谢天神保佑,这既不为我,也不为我信众当中的任何人,但都是我和我的信众凑钱在做。当然,你可以说没叫你做,你搞迷信活动,没找你麻烦就不错了。可是人错就错在这里,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自己挣的,跟天无关,跟地也无关,不知道雨润万物,地发千祥,人才能代代相传。总之一句话,你做的事不挣钱,只花钱,人家觉得跟着你没前途。
前途这个词,用在这里是如此嶙峋,却又如此现实。
我私下掂量,开发千峰大峡谷,林安平的“前途”会很可观。头儿找我谈话的时候,特别提到,我搜集和制造出的文化,中心是为一个剧目服务,目前国内的诸多景点,都有剧目演出,不管实景剧还是舞台剧,反正有,没有的正在准备有,有了的正准备做大,我们一步到位,开始就做大,大投资,大制作,大气派,总之是在大字上做文章。头儿还说,我们要请大团队,大导演,大编剧。说到这里头儿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是说我当编剧显然不够格。我的任务是提供材料,既包括原生的,也包括制造出来的。
林安平就是最好的“材料”。除了她的人生故事,我还见过她跳舞。几天前,她说到自己的饮食,说她并不忌荤,但不吃狗肉和牛肉。她没说不吃狗肉的原因,只说牛太辛苦。说罢起身,取下颈项上的一根银圈,跳芒牛舞给我看。在她面前,仿佛站着一头牛,她跟牛嬉戏、闹气、和好,牛是她的玩伴和兄妹。跳罢芒牛舞,又跳水神舞,她仰首向天,悠长悠长地舒叹一声:啊!随后双臂波展,细浪追逐,天地间清水幽幽,百川喜悦。接着跳稼神舞,禾苗能分平原山川,贫沃能种五谷麻棉,能养蚁民心和性……她的舞蹈,正是心、性和命的语言,放入剧目,绝对精彩。而且她远远不该只服务于剧目,她可以教一批学生,既在剧中跳,也可在很多场合跳,比如在县城建个风情广场,让她的学生去广场表演,游客一入县境,马上就能感觉到独有的氛围。“独有”,正是头儿强调的,只要头儿高兴,钱是不缺的,如此,林安平的前途就很光明,何愁她相中的传人不跟她。
可我又怎能给她承诺?且不说我的方案不一定被采纳,关键在于:千峰大峡谷真的要开发吗?这是很难讲的。以往的事实证明,县委书记换了,蓝图也跟着换了,而书记换得是那样频繁。书记一换,上届开始的项目,立即停下,去做别的项目,上届为那项目投入了几百万、几千万乃至几个亿,无所谓,说停就停,比做什么事都态度坚决。
我又哪里能够给林安平承诺什么呢?
九
夜里星斗满天,可被房东的电话吵醒后,却听到嘭嘭的雨声。还要去五虎山吗?听林安平说,坐车到了西柳乡,出站就爬山,山势陡峻,很难走。下雨天必定更难走。
不管怎样,先准备好。天色未明,我就起床,去厨房煮面条。房东从没见我起这么早过,男主人从卧室出来,边穿上衣,边问我今天咋这么早。我说明后,男主人哦了一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我以为他是觉得我在骗他,担心我离开土门,且一去不返,而又忘了我是交过房租的,于是提醒他说,房租我交了两个月,现在还没到期。他一听,深紫色的脸又紫一层,连忙申辩,说他知道,说房租交不交有啥关系呢,你愿意来我们家住,是看得起我们,家里多个人,也闹热些。说完却不离开,而是凑到我身边,很体己地问我:你跟林安平是亲戚?我说不是。那你为啥天天往她那里跑,还陪她上坟?我不习惯人家这样打探,抽出一握挂面,往沸腾的锅里下,没回他。他不仅没尴尬,还凑得更近,说:她那里去不得哟。
我心里咯噔一声。
前些日陈婷婷那个电话在我心里留下的阴影,若干天过去,已经淡了,或者说我已经习惯了,此刻又意识到它的存在。我用筷子在锅里搅拌,浓烈的蒸汽蓬住了我的脸。
为啥?从蒸汽里浮出的声音,又潮又热。
你没见满街人都不去?
这是事实。前面说过,去找林安平的,只有病人和陪伴病人的家属。虽是早已知道的事实,我却并不明白是因为“去不得”,心里禁不住又蹦一下。
她呀,是个勾人精。男主人双目发亮,格外神秘。女人怕男人遭她勾,不让男人去,男人怕女人从她那里学会了勾人,又不让女人去。
原来如此。我笑笑说:今后,你们病得再狠也不要去找她,免得遭她勾引。
他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干笑几声,说:她手段好嘛,不找她咋行?
可他离开厨房后,我却感到一丝悲凉。
很显然,那样看待林安平的,不光是土门镇,也不光是普通居民,远在西柳乡的文化站站长陈婷婷,同样那样看她。陈婷婷“啊”那一声,内容更清晰了,她或许在想:你是不是被林安平勾上了?在峡谷人心里,林安平就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只在某些时候,才变成医生和祭司。我猜想,她是在西柳乡待不下去才到了土门镇。她当然知道土门同属峡谷,但这是她能退的最远的距离了。无法想象去了峡谷之外,她还可以在药单上盖汉寿亭侯的大印,还能以她自己的方式,替人栽花树(使小儿肯长)、接寿(寿数快尽时,将寿命接通)、收影(影子跑了,失了魂魄,将其收回)、送亡魂禳灾(亡魂揪住某个生人不放,她帮忙把亡魂遣走,让生人安稳)……我曾见她给一个女人禳灾。那女人奶子痛。两年前深秋的某一天,她跟婆妈打架,失手把婆妈推进了堰池,婆妈被人救起时,伸手朝她抓了一把;相隔六七米远,当然抓不着,但能感觉到抓的部位是她左奶。十余天后,婆妈死了,死于伤寒。婆妈落气的同时,她的左奶就痛。从此一直痛。林安平听罢,让她撩起上衣,用毛笔在她左奶上画慧(咒语)。画过慧,又去楼下的玄祖殿做法事,为她婆妈超度。第二天早上,那女人打电话给林安平,说婆妈给她投梦,表示从今往后原谅她,她醒来,发现奶子不痛了!
如果到了峡谷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为人疗治,不会有任何效果。
因为峡谷外的人不信。
峡谷是林安平的土壤,峡谷人的“信”,使她能方便地探究人的秘密,帮助患者实现自我疗治。她不能离开了这片土壤。也可以说,她是在利用这片土壤。但所有主动都暗含着对等的被动力量。她利用这片土壤,也被这片土壤利用。人们利用了她,还要戳她的脊梁骨。她是女人,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是她最软的脊梁骨。
我感到悲凉还因为,别人不来找林安平闲聊,她也不去找别人闲聊,非但如此,我想起有一天,移动垃圾车停在她门外,她提着垃圾袋出去,老远就往车上一扔,迅速转身回屋,像稍稍慢一点,就会被什么抓住。现在看来,是怕被闲话抓住。邪径败良田,闲口乱善人,这是古训,她再是祭司,也不能不顾忌。我相信,她那火柴盒似的又深又窄的房子,也是她自己设计的,是有意跟“闲话”拉开距离。顾忌如此之深,却允许我天天去找她,除了因为我来自县上,她觉得街坊大概不会把我跟她扯到一块儿,还可能因为,她对我是抱着希望的——为了她的处境。包括跟我初次见面那天,本来不欢迎我,却要盛装见我,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而我,却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雨越下越大,可我三刨两下吃了面,到林安平那里时,见她早已收拾停当。
我说了去看师父,她这样解释,师父就在等我,下刀我也得去。你不去就算了。
怎么可能,走吧。
峡谷内的公交车班次很少,好在我们赶上了头班。公路是沿河切割山体修成,直的时候笔直,弯的时候像蛐蟮滚沙。左岸是河,右岸是山,河水的吼声给人错觉,像是车窗外奔涌的绿光在吼;过了水口乡,雨小了,接着停了,太阳并没有出,百草千树,却流淌着绿茵茵的光芒。两个钟头后,我们下了车,车站正对五虎山。西柳是林安平的家乡,她母亲已去世,姐姐从不跟她来往,因此她没什么人要见。走出站口,她却问我要不要见谁。我猜她指的是陈婷婷,说算了吧,不过看你。她不回答,直接上路。她挎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我要帮她挎,她不肯。她说你各人把路走好就是万福了。爬山我确实畏惧,好在出脚不久,她就指着山上的一朵白云,说我师父的坟,就在那朵云上。那朵云并不太高。
虽单名五虎山,深入进来,却见前后左右,到处是山,山与山相互牵扯又各自为政,形成苍茫万山。开始的路较平缓,一直往石头沟里走。这条沟称剑门峡。林安平说,剑门峡左面的山体,一年要垮好几次。是因为若干年前,山里住着一户人家,开着幺店子,女主人美艳**,男主人愣头愣脑,是个傻子,生个儿子也是个傻子,远远近近的浮浪子弟,有事无事到这店里喝酒,意在跟女主人调情和上床。有天来了不少客人——跟女主人调过情上过床的,差不多都来了,男主人拿钱给儿子,让他去打酒,儿子多拿了一块,男主人追出去,追到远处,身后的山垮了,把浮浪子和女主人埋了。一年垮几次,就是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讲完这故事,林安平说:这个世界不干净。
我想到了她的肉身和灵魂之论,也想到了自己在县城几十年的生活。调情算什么?可以说,没有调情,就没有酒局和牌局。汉语的任何一种意象,都能用来调情,荷叶莲花藕,鸡巴卵子球,男人说得,女人也说得。区别在于,古时的调情让汉语含蓄、优美,今时的调情让汉语直接、凌厉。至于上床,古时要费大堆工夫才能走到那一步,我相信,即使想勾上那个美艳**的女主人,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办到,而今时的人,用手机“摇一摇”就可以去开房。在县城里,我没觉得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妥,只在自己遭遇伤害的时候,才感觉到疼痛。但此刻,在这深山峡谷中,枝叶凝着水珠,天上飘着白云,一只岩鹰在谷口无声地滑翔,宽阔的翅膀,庄严地把天空镀亮……我才感觉到,我几十年的生活过得不干净。
可林安平的话并没说完。
如果只是蠢人和傻子的干净,她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无法回答。我不知道。
走完剑门峡,爬山真正开始。
十余丈高处,有间土坯房,房前傍崖处,有个蜂桶,有个大石水缸,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在蜂桶与水缸之间,大声喊“林先生”。他是周善人,林安平对我说,是儒教先生,我在玄天观做法事,他做我的辅祭。周善人从岔路上迎下来,左手提茶壶,右手拿弯刀,拿弯刀的手上还捏着两只土碗。林安平向他介绍我。在她口里,我已经不是县上来的,而是县里请来的专家。周善人朝我们走近,不看脚下的路,只笑眯眯地望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