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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第2页)

一共是三声,每一声都是一个字,加起来便是:汤、成、民。

我打个激灵,骤然睁开眼睛。

原来汤成民已经坐在凳子上了。他到家了。他捧起我,把我举到他嘴巴面前。

我还懵懵懂懂的,没完全清醒,耳朵里再次滚过雷霆。

又是那三个字:汤!成!民!

镇上人已经说了,汤成民爹妈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是谁在叫他?是他邻居吗?我斜着眼睛四处瞅,到处都不见人。这当口,他气得右手将我高高抡起,做出用力下掼的动作,最后却是停在了半空,用左手的食指弹着我的耳片说:你为啥不答应?我在街上就讲过了,你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我那么大声叫你,你为啥不答应?见我依旧沉默,他说:你这龟儿子,未必是个聋子?我赶紧用鼻孔嗡了一声,表明我不是聋子,我听清了他的话,我不答应他,只因为我不认。我是猪——尽管我营养不良,瘦小难看,但我照样要拍着胸脯向世人宣称:我是猪!既然是猪,就不该有人的名字。在街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汤成民是故意作践自己也作践我,来逗那些给他赊账的店家取乐,没想到他当了真。谁又想到他会当真呢?我的旧主人经常叫我乖儿,但她知道我是猪,她疼我,是把我当猪来疼,她从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人的名字,更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跟主人同样的名字。

我把这些话对汤成民说了,他却置之不理,又朝我喊。

我把头别过去。

他将我搁在他的膝盖上,两手揪住我左右两侧的耳朵,让我的头跟他正对。

这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种眼神,凶狠的、直刺骨头的眼神。

我战栗着,大气也不敢出。在我的血统里,铭刻着许多记忆。我正是凭借血统里的记忆识别自己,也识别同类。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什么是本分,什么是叛逆,都受着那记忆的裁决和掌控。先辈遗传给我的记忆里,兜头盖脸,是惊风暴雨般的恐惧。都与人有关,也与刀有关,先是一片光闪闪的柳叶刀,再是一把黑沉沉的窄叶刀,窄叶刀长过一米,长刀近旁,横着一面宽凳,蹲着一口黄桶,黄桶里盛着滚水。放了我们的血,就把我们丢入滚水里,翻来覆去烫了,再挦毛,挦了毛再去蹄割耳,开肠剖肚。我们以肉身供奉着人的餐桌,无论喜庆或哀伤,都让人远离贫瘠,心生安稳。当割下我们的头,蹲在案桌上,人说:看哪,它在笑!是他们自己的笑脸映在我们脸上了。但说我们在笑,却也不假。既然注定了要吃一刀,在被横放宽凳,封住嘴唇,亮出脖颈的时候,我们就忘记眼前,陷入回忆。恐惧的烟云背后,是长长久久的快活。请不要取笑这句“长长久久”,虽说猪活不过腊月,可那是人的日历。我们有自己的日历。我们的日历比人的大,我们活一天,相当于人活一个月,甚至一年。万物都在各自的日历中走完一生,对时间的设定,只是为了给予自己足够的长度。人难道不是这样么?分明是一天,却要分出白天和夜晚,且细化为凌晨、拂晓、黎明、清晨、早晨、上午、傍午、正午、下午、傍晚、黄昏、晚上、半夜、深夜,每个时间段里,还可细碎地掰下去,细到没有穷尽。如此不怕麻烦,就是希望把生命加长。

加长不是为了经受恐惧。天底下找不出任何活物,能够和愿意持续不断地经受恐惧。正因此,学会忘记便成为我们的必修课。并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我们才忘记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平日里就这样,吃过了,喝过了,就躺下睡,睡足了,就在圈里转悠。旧主人的猪圈,呈正方形,我妈走过去是十二步,走过来也是十二步,而我得要好几十步。旧主人天天为我们打扫,圈里干净得很,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光斑从外面的竹林溅进来,那光斑也干净得能捉进嘴里吃。我就经常去捉来吃。从我出生那天起,吃就成为我的主题。我特别喜欢看我妈吃食的样子。圈里轮着一方石槽,主人站在圈外,将沉甸甸的木桶拎过圈栏,哗!热热络络汤汤水水的食物便倾进槽里,妈庄重地站起身,前脚靠近槽口,先哼哼两声,再将长嘴没入食物深处,待嘴取出,再大开大合地咀嚼。其间,两铺水帘从嘴的两边扇出,牙齿咬碎红薯、土豆、南瓜和苞谷棒子的声音,还有牙齿和牙齿碰撞的声音,闹出非凡的动静。那一刻,村落庄重,山川肃穆。第一次看我妈吃食,我就立志将来也要像它那样,把食物吃得汁水四溢又圣洁端严。有时候我还学我妈蹭痒痒,将身体撇在圈栏上,噗噗有声地刮……点点滴滴,不忍回想,又不能不想。那是我的幸福时光——已经彻底丢失的幸福时光。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是耳朵被揪住,头微微扬起,遭受凶狠目光的逼视。汤成民的眼睛大,眼球圆,是俗称的“铜壳眼”,听这称呼,就能闻到一股墓穴气。老实说,我可以面对柳叶刀,也可以面对杀猪刀,却无法面对汤成民的眼神。单用一个凶字,描述不了那眼神。能凶过刀吗?当然不能,然而,刀上刻着亮色和畅快,那眼神却是慢性的,生着锈。此外还有许多。怀疑。耻笑。鄙视。玩弄。拉拢。恩赐。命令。强迫。我说不尽。这些都是让我恐惧的缘由。在他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那眼神便会时时与我相对,我也因此要时时经受恐惧的折磨。持久的折磨。

你听出来了,我屈服了。

在他眼神的逼视下,我屈服了。

汤成民!汤成民喊我。

咕。我应了一声。

汤成民!汤成民又喊我。

咕。我又应了一声。

他笑了,松开我的耳朵。龟儿子,这才像话嘛,他说。然后把我放到地上,又说:等倒,我给你整点吃的。土坝前面是块菜地,他两个大步走出院坝,跨过排水沟,进到菜地里,逮住一窝开着残花的白菜,扔给我。菜树上没剩几片叶子。他望我一眼,又逮住了扯,扯了一大堆。够我吃了,足够了。他拍拍手,进到屋里,响锅亮勺地给自己做饭。他在街上吃过的,现在太阳还高挂着,却不去干活,又要吃。懒人胃勤,这话不假。不过这是他的事,用不着我指手画脚。我只管吃我的。食物的性质决定了,我不能像我妈那样吃出气概,但我尽量稳重些,别显出饿痨相。菜叶涩涩的,老筋纵横,要嚼烂了吞进肚子,对我的嫩牙是个考验。好在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挡住吃。我吃着,又想起了我的弟妹,也想起了我的妈。这时候,弟妹和妈都有了味道,是涩涩的味道。嚼一会儿又成了酸。酸在牙根,更酸在心里。弟妹和我一样,都在罗师傅的癔症里受了伤,对妹妹的手术相对复杂些,伤得也更重些。它们的伤叠加在我身上。如果我能流泪,我就流了。一只蜜蜂飞过来,在躺倒的菜花上盘旋,我不忍打搅和惊吓它,走开了。我也差不多饱了。其实没吃多少,饿得太狠,反而吃不多。汤成民还在做饭,我能抽这空子,看看他的住处了。他单家独户,没什么邻居。两间木瓦房,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板质泛白,雕花窗上挂着尘球,底下堆着柴草。房屋西边,有个土墙打的偏厦,偏厦没门,张眼就瞧见一方茅坑,茅坑里侧,是个穿眼漏壁的猪圈,久不养猪,也不打扫,散发出陈年往事的气息。从偏厦绕过去,傍田埂确实长着一棵柏树,树身扭曲如蛇,很高的地方才有枝丫,枝丫上头有个喜鹊窝,天空从窝里漏下来,证明那是早被遗弃的空巢。田野远处,弥漫着淡青色的雾,河雾,即使被太阳照着,也湿漉漉的。我不能走得太远。一根猪是不能走太远的,除非被主人赶往别人的故乡。于是我回到院坝,走到伙房门口窥视。门槛不高,挡不住我的眼睛。跟我老主人的伙房差不多,一尊巨大的土灶,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土灶前面有个火塘,火塘上挂着吊罐。汤成民勾着腰,一手握罐绊,一手拿铁瓢,在搅拌什么。他宽厚的脊背,在暗影里强韧地**。

不管我愿不愿意,汤成民就是我的主人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白天是什么?

白天是晚上。

晚上是什么?

晚上也是晚上。

这是我为自己唱的歌谣。我的白天跟晚上一样安详。这让我始料未及。我的新主人,汤成民,对我实在太好了,真的让我始料未及。当然,他还是没扫猪圈,他把我关进去时,我的蹄子即刻被浮尘淹没。但大体说来,这似乎无关紧要。干净,到底不是一根猪的追求。再说浮尘那东西是能赶走的,只要我在里面住些日子,它们自会跑掉。我需要的,是能睡好,吃好。汤成民竟那样体贴,把一捆稻草抖散,放在圈的北面(南面有个小孔,直通茅坑,我去那里拉屎拉尿),我睡上去,沙沙有声,还能闻到残存的谷香,也能闻到凝结在梗子里的阳光的香味。旧主人也没给我们铺过这么好的草。旧主人铺的草,像是从**换下来的,霉味儿里掺杂着尿骚味儿。我妹妹跟主人家的孩子一样,爱尿床,山里风大,入夜冷风如割,加上猪圈龇牙咧嘴,冷风直灌而入,尿湿的地方结成冰,连我母亲也冻得哭,它哭,我们跟着哭,一家老小哭声恓惶,而在虚楼上头,却响起旧主人若无其事的鼾声。汤成民为我铺的草,不仅从没用过,他还每天检查,见我随时都能保持睡处的干爽,且知道去坑位大小便,他说:嘿,没看出你这么有教养呢。然后把脸骤然一垮,高喊一声:汤成民!我立即答应。见我答应得这么快,他哈哈大笑,将圈门打开,进来为我把草抖松。如果松得没弹性,是“死松”,哪怕我自己觉得无所谓,他也要扔出去,再抱新的来。吃方面更不亏待我。他拿米汤给我吃。米汤是米油,山里是人吃的,山里人在米汤里加入切碎的青菜,稍稍一熬,就成美餐。汤成民也这样给我做。我这么讲,你可能觉得我没见过世面,现在的猪,谁还吃野草不成?现在的猪比过去的地主都吃得好,吃蔬菜和粮食不必说,许多时候还吃特制的饲料,米汤煮青菜有啥好稀奇的?是不稀奇,但我要说的是,汤成民吃的跟我吃的,从同一口锅里舀出来。

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应该这样提醒我:可不要因为吃得好睡得香,就昏了头。

谢谢提醒。我并没昏头。阴影无处不在。我们兄妹出生不到二十天,妈就对我们说,天地大德,生养万物,但自从人霸占了文字,人就成了万物的主宰。凡当主宰的,都活得累。累在心。人的心思最密集。因为心思密集,使人和人也千差万别,有君子,有小人,有外君子内小人,有外小人内君子,有里外君子,也有里外小人。所以连人自己都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猴子之间的差别还大。当然大,大得多,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神和魔的差别。神不可怕,魔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神和魔的中间物,那就是人。人当中,君子不可怕,小人也不可怕,最可怕是平常人。因为对平常人最缺乏提防心。你们记住,对这样几种人需加倍小心:抖腿的,叹气的,不扫猪圈的,放屁很响的,指桑骂槐的,文过饰非的,阴晴不定的……妈的这些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我前面讲,我对汤成民不抱信心,就是觉得他阴晴不定(而且不扫猪圈)。他会在笑逐颜开的时候突然变脸,用那种特有的眼神刺向我,我连忙低了头,缩肩夹背,四肢颤抖,做出怕得要死的样子。我一怕,他就乐,乐了就不吓我了。我那样做,大概就是我妈说的小心吧。但从根本上讲,所谓小心,几乎是句空话,别说加倍小心,就是万分小心,又能怎样?我们的地位和处境,决定了我们既惹不起人,也最终躲不起人。这铁一样的事实,妈当然比它的儿女更了然,因此它又说:你们将来,不知会落入谁家,那是你们的命。既然是命,就得认,认是你的命,不认还是你的命,所以认是认,不认也是认。认命不是服从,而是放下。——妈的这番教导,是否对我起了作用?我的意思是说,我在唱着那首白天是晚上、晚上也是晚上的歌谣时,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放下了,还是汤成民真有那么好?对此,我不想深究。我没必要去分辨假象和真实。于我们猪而言,实就是象,象就是实。汤成民能让我吃得香甜,睡得踏实,我就觉得他真有那么好。我愿意觉得他有那么好。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他的好。

他好,万一邹镇长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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