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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寂静史罗伟章解析 > 02(第3页)

02(第3页)

我最见不来他拿弯刀的样子!

喝过水,刚跟周善人分手,林安平就这样说。

这也奇怪,他是农民,弯刀是他的工具。但林安平说,他拿弯刀既不为砍柴,也不是干别的,是要跟摄影家走。六年前,峡谷来了个摄影家,拍了一组照片,获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什么奖,从那以后,来这里的摄影家就没断过,他们雇当地人带路、背器材,还砍树枝。他们遇到一处风景,可那风景被树枝挡了,就把树枝砍掉。周善人就经常被他们雇用。他觉得跟着摄影家走,自己也成了摄影家,摄影家用相机,他用弯刀。所以不管去哪里,哪怕去街上赶场,包括刚才给我们送水来,他也把弯刀拿在手上。

我似乎听明白了,周善人把弯刀当成了自己的身份,却不把儒教先生穿的米黄色袍子当成身份。他刚才穿的是一身灰白短装。按规矩,见到祭司,他应该穿上袍子出来,但他没有。

弯刀能给他带来现实的好处,袍子不能。

林安平在他面前吹嘘我,大概是想稳住他的心。你看,县里请的专家也来采访我,还跟我一起去拜师父的墓;你的那些摄影家,虽然得过奖,却不是县里请来的。

她已经感觉到,其实是早已经感觉到,她在峡谷地区的土壤,也日渐稀薄了。在她的法事里面,有一样叫“定女人”,就是女人跟野男人私奔了,经她一“定”,十天半月过后,女人便自行回转。而我亲眼看到,有三个找她“定”过女人的,都没定住,来问缘由,她一声不吭,只是拉开抽屉,数出钱来,退给人家。因为那些女人不只在峡谷里私奔,她们私奔到峡谷之外,甚至县外、市外、省外,那是别样的世界,林安平无能为力……

过了周善人家,就见不到一个人。偶或碰见一间半垮的木屋,里面空空****。坟茔倒是经常遇见,就卧在路边,对我们翘首相望。人活着,仿佛不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死了才是。山中是巨大的寂静,静到既没诞生时间,也没诞生空间。可转过一个垭口,却兀然听见轰轰乱响。是山洪。山洪石头般砸下来,形成宽沟。沟上横着圆木,圆木铁黑,生着木耳。许多地方,路像从峭壁扔下的一根绳子,早上的那阵雨,涨得满山水气,路面打滑,脚趾抓不住,手指抠不住,就请牙齿帮忙,咬住垂枝或藤蔓,甚至直接咬住路上的石钉。更多的地方宽不盈尺,右是山壁,左是绝壁,眼光随便一溜,就直透谷底。宽阔的山谷间有电线飞越。山民曾每人平摊千元,不惧粉身碎骨地把电拉通,但电费没用到百块,就都把家搬走了。

林安平说,她师父从娘胎里就吃斋。我不知道这是表明她师父的母亲也吃斋,还是她师父跟她一样,出生时带着异象。不过我相信一句话:富人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有了;穷人也需要信仰,是因为除了信仰什么都没有。她师父属于哪一种?她告诉我,牟斋姑是绥定府(现在的绥定市,距东轩县六十公里)人,父亲是大盐商,人称“牟半城”,姐妹俩刚过十岁就离家,到这深山峡谷的武圣宫修行。十来岁的孩子,即便锦衣玉食,也还不懂得富贵尊荣的含义,更不需要用信仰去填补空虚。或许,我相信的那句话并非真理。

上世纪中叶,武圣宫被人烧毁,牟斋姑被收编为当地社员。她们在距武圣宫不远的松林里,搭了个蓼棚,一面参加集体劳动,一面偷偷念经参禅。“偷偷”二字,已暗示了结局。姐妹俩被揪出来,双手反绑,跪在人群中,然后牵来一条狗,当着她们的面,用青杠棒把狗打死,又当着她们的面,把狗剥皮炖汤,再掐住她们的腮帮,把狗肉灌进她们的喉咙,为此还取了个名字,叫“狗肉开斋”。

说到这里,林安平突然停住,侧过身,对着绝壁下深不见底的山谷呕吐。

呕得很厉害,却啥也没吐出来。

我明白了她不吃狗肉的原因。

这是一段险路,我生怕她出意外,可她就像长在石壁上。人岂止可以像动物那样过日子,人简直可以变成动物,还可以变成植物和石头。这是林安平说过的话。

她从壁缝腾出一只手,揩了眼帘上瀑布样的汗水,又往上爬。爬过那段险路,她接着说师父:这里找女人难,那时候比现在更难。现在峡谷出生的女孩,只比男孩少两成,老天爷不怕降生女人了,看来峡谷的天真的要变了。可那时候,女人就像麦田里的豌豆苗。明明这么少,却有两个空在那里,死不嫁人,在他们看来,就是天大的罪过。个个男人都去打斋姑娘的主意,把她们的蓼棚烧了,家具毁了,让她们没法过活,逼她们嫁人。我的两个师父,虽然一辈子也没有嫁给谁,可不晓得被强奸过多少回。我受龙女指点去找师父的时候,一路上都听见有人骂她们,说那两个斋姑娘不是好东西,生私娃儿。

我很想问:她们生过吗?

还想问:如果生过,那些孩子又是怎么处理的?

可这样的问题太残忍。

恍然间,已走了三个钟头,林安平指的那朵云,依然高悬山崖。再行一程,又见一座孤坟,孤坟旁是间塌了屋心的空房,檐下横着一张条凳,林安平一屁股就坐下去了。凳上灰积寸许,我实在放不下屁股。她瞄我一眼,说:有人才有灰,有灰才有人,这就是尘世。这话让我莫名的感动,便也坐了。她打开布袋,摸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接着又递给我一袋饼干。

她自己却不喝,也不吃。

我要敬了师父才吃,她说。

类似的话,几十年前她就是这样说的。

她去拜师,让牟斋姑恐惧,但如她所说,牟斋姑拗不过她,又舍不得不收她。她们把她藏起来,教她绣花和诵读经书。牟斋姑曾有三百余部经书,数次被焚,幸存的二十多部,姐妹俩打成包,外面缝上巢脾,挂在高枝上,别人便以为是蜂巢。后来怕好事者去把“蜂巢”捣掉,又取下来藏进树洞。林安平去拜师的时候,书依然藏在树洞里,每个树洞藏几本,藏了八个树洞。书从洞里取出来,带着深邃和秘密的气息。林安平很快接纳了这些气息。在牟斋姑看来,聪明是次要的,主要是宿缘深厚。姐妹俩再次品鉴弟子,发现她的受胎、属相与生期,全都对应同一星辰。这样的人信仰坚定,万分难得。

几番挣扎过后,姐妹俩对弟子说:我们要教你一种文字。这文字受过大难。嘉庆十八年,天灾人祸,民变蜂起,我们的祖师在川东一处名叫狗儿坪的地方设坛,祈求上苍大发慈悲,痛顾万民。法会要做五天,刚做一天,狗儿坪就发生了抢粮事件。那里有个粮库,也不知是听从了哪一个神秘的号令,方圆百里的饥民,水一样朝狗儿坪流过来。打个喷嚏的工夫,万多斤粮食就被抢劫一空。县令派兵追来时,已过去三天时间,抢粮的早不见踪影,只有祖师和他的信众。祖师正领头跪在烈日底下,代民向天赎罪。兵丁不由分说,将烈日下的人捆了,带回县衙,说他们是抢匪。祖师用那种文字为上天写的颂词,他们不认识,就层层上交。最终判定,大江南北的民变,正是通过这种“巫文”相互联络。一起普通的抢粮事件,就这样演变成了颠覆朝廷的事件。使用那文字的人,包括那文字本身,遭到血洗。

讲过这段历史,牟斋姑再倒回去,讲那个远古酋长的故事,讲那文字以影绘形的来历,还有文字的神圣以及埋藏在文字里的人心。然后说:那次血洗过后,这文字只能偷偷传。师父传给我们的,有378个,我们全部教给你,你要像保护自己的性命一样,保护好它们。

言毕撇根树枝,在泥土上教,每教会一个,立即擦去。

林安平一直记在心里,两年前,她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在衰减,而且对找到传人失去信心,才用笔记下了,并在厕所门上试探性地写出了一个……

学艺期间,怕被发现,也想帮师父改善生活,林安平并不在师父那里久住,学几天就离开,去乡场做生意。倒卖旧衣服的生意已不好做,又没法再拾起打铁的营生,父亲的那套行头,丢在华锦了,现在她置办不起,再说久了不摸,铁已跟她生疏,要打也打不出个样子。于是她买来布匹刺绣:绣鞋垫、衣裙、帽子。这些是刚跟师父学会的,可她绣朵云,那云就能飘,绣朵花,那花就有香气,别人喜欢得很,抢着要。她就这样存钱,存到一定数量,就买上馒头、麻花、海带、菜油、桐油、糖果,经黄岭滩、竹林滩、剑门峡、凉风垭、向阳包……直到五虎山,去看师父。往往是走了十里八里,天才亮。

路上再饿,她也不吃,要师父吃了她才吃。

我师父说,这样的好东西,只有父母给她们吃过,然后就唱歌,就哭。

唱啥?

她们唱啊:清静之水日月花开,中藏北斗内蕴三台……

哭啥?

她们哭啊: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

旁边的坟头前,长着狗尾巴草,草茎上一只蚂蚁,快速往上爬。爬上草梢,茫然四顾,随即倒转身子,又急急忙忙下来了。世间万物,都是这般不得闲暇地过完一生。林安平看着那只蚂蚁,眼神沉静而悲哀,自语似地说:盘古天聋,地母地哑,天聋地哑造化众生,盘古听不见痛苦的声音,地母说不出痛苦的滋味,但知道有痛苦这个东西,就用忙碌作众生的解药。我师父唱过了,哭过了,就去锄地。天黑做一团,也去锄地。汗水一流,师父又欢喜起来,又开始唱,她们唱啊:即使鸟不语,花不香,女人无情,男人无义,老天也从没对人失去信心。所以我师父说天神把她们降生得不是时候,并不是怪谁。她们连命也不怪。

话音刚落,她突然立起身,望着屋檐外一碧如洗的天空:你听,有神仙路过!

我悚然一惊,起身侧耳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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