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汤成民为我洗澡,是因为邹镇长叫他洗。
原来,邹镇长并没忘记要亲我的事情。
我以为她忘了呢。
我以为那只是她的策略呢……
汤成民又在倒酒,眼睛盯住杯子,嘴上一直没停。他讲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他是从街上听来的。这件事的主人公,是回龙镇的书记。那书记姓马,跟邹镇长一样,都不上四十岁,也跟邹镇长一样,精明强干。他们最大的区别,也可以说唯一的区别,是马书记是男的,邹镇长是女的。类同太多,便相互排斥,面子和谐,里子死掐。马书记比邹镇长高一截儿,邹镇长就想把他高那一截儿掐掉,邹镇长比马书记矮一截儿,马书记就要让她始终矮一截儿。去年,县里打算调邹镇长去另一个镇当书记,可她不走。这么绕来绕去兜了几大圈,邹镇长被县委贺书记选中,跟他去韩国考察,马书记却被省纪委选中,抽调出去办案子。问题恰恰出在马书记办案。他跟人去办的,是省委某个副书记的案子。省委副书记啊,他搭着楼梯也摸不着的,人言,三个等级一个层次,三个层次一个境界,马书记和省委副书记,正是等级和境界之别。这个当然重要,却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在于,那人曾是马书记的偶像;不仅是马书记的偶像,也是许多人的偶像。早在十年前,他在某市当市长的时候,就是明星级人物,博晓古今,学贯中西,谈吐随机应变,做事大刀阔斧;作为一方领导,有这些就够了,偏偏他又长得好,形如玉树临风,举止洒漫成棋。那些年,电视上有再好看的连续剧,不少人都宁愿错过,到处找新闻节目,看有没有那市长出现。他的出镜率是很高的,市台、省台、中央台,都有。可就是这样一个万民追捧的人,却因贪污受贿而被审查。马书记接到通知那天,就知道是去审他,马书记很激动,激动的不是要去审他,而是要去见他。然而,他见到的是一摊废墟。
汤成民说,马书记没完成任务,就装病提前回来了。他见到了一摊废墟,自己也变成了废墟。他的精气神垮了。他曾经是个很有追求的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呢,可是他垮了,没有前途了。听说他最近已写了辞职报告。你想想,汤成民对我说,邹镇长铆足了劲儿要搬他这块石头,结果那块石头自己挪开了,不仅挪开了,还碎了,他的那把交椅,不是顺理成章就该邹镇长坐么?汤成民面露喜色,可我想不出邹镇长坐了那把交椅,与他有什么关系。但为了表明在感情上和他步调一致,我点了点头。他却嫌我态度不够热烈,揪住我的一只耳朵说:你龟儿子咋闷拙拙的?你晓得不,趁邹镇长高兴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要在半岛建镇或者化工园区,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虽然没否认,至少表明并不像传说的那样一年半载就动工,为这个,我俩就该欢喜对不对?半岛多在一天,我们就多欢喜一天!
洗澡。还是洗澡。邹镇长说,韩国农民三几天为猪洗一趟澡,汤成民却是每天为我洗。他似乎迷恋上这工作了。我的身体,成了他实现自己的某种途径。难怪洗上几天,让我习惯了他对我的全身抚触,他便把我搂进怀里。一种姿势奇特的搂抱:叫我后腿直立,前腿搭在他的臂弯里。这是人与人的搂抱。他这样抱住我,往后退,我则是向前走。他说,走,走,走。他说一声,我迈一步。这让我相当难受。猪为什么用四条腿走路?是因为猪需要四条腿走路,他现在相当于卸掉了我的两条腿。他以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不仅挑战着我的血统,也挑战着我的本能:他要我像人那样,直立行走。可我再三强调,我是猪,不是人。我进了人的屋子,坐了人的板凳,跟人吃同一口锅里的食物,用同一个盆子冲澡,已经大大越界,再跨半步,我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猪吗?反抗。对不起了汤成民,我只能反抗,必须反抗。他说走走走,我说不走不走不走。我当然没说,只是不迈步子。他拖着我走,拖你的,反正我不朝前迈。我就当我的两条后腿残了。他开初还很有耐心,教我该怎么来,他说你前两天都会,咋倒退了呢?言毕腾出一只手来扳我。趁他搭不上力,我干脆坍下去。他明白了,我不是倒退了,而是故意和他作对。他把我往地上一掼,返身去抽柴枝。他要打我了。如果刚进他家门,他再怎么打,我只会害怕,不会伤心,现在,柴枝还没抽上身,我就伤心得想哭。伤心伴随着决绝,我对他说:你打,打死我算了,那样我们就一别两宽了。他夸张地用手掌将柴枝上的细桠劈尽,劈尽了却没抽向我,而是喘着粗气,再次搂住我的前蹄,要我走、走、走。我偏不走。他手一松,将我丢开,在我正前方蹲下来。这是一场阴谋,目的是让我看到他凶狠的眼神。他深深地懂得一个道理:最初的怕和最初的喜,将明明暗暗地伴随一生。他是要我回忆起回龙镇戏楼底下的情景,迫使我听从他的摆布。可是我的主人汤成民啊,你既然很早就失去了亲人,你应该知道伤心的力量超过一切,自然也超过恐惧。他彻底激怒了,完全可以说气急败坏。气急败坏的汤成民,当真打我了。不是用那根柴枝,而是用腿。我无法形容那条粗壮的腿奔向我的肋骨时,天地在怎样的摇晃,只知道那一刻世间没有别的事,只有他踢我这一件事。我惨叫一声,滚出几米远。
那时候我到底幼稚,不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委屈和伤心是可耻的,比仇恨、欺骗、辱骂、恐吓、劫掠乃至残暴,都更可耻。我这话是泛泛而言的,并不特指我和汤成民之间的关系。凭良心说,他给了我伤心和委屈的权利。怪只怪我用了那权利。我太幼稚了,还不懂得有些权利给了你,你却一辈子也不能用。
汤成民倒并没想把我踢伤。他害怕把我踢伤。伤到骨头没有?从下午到晚上,这句话他不知问过多少遍了。我卧在地上,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他在伙房傍着火塘的地方,铺了件衣服,将我放在上面,随后抱进一捆柴火。我本来没觉得冷,四月已走了很远的路,也不该冷,可火一生,火苗子一熛,我反而打起了摆子。大概是心冷的缘故。他用指尖探察我被踢到的半边,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探。没事,他说,汤成民没事。说着笑了。见我没有回应的意思,他连忙把笑收住,显出几分寡淡,也有几分怯弱。其实,我也没想踢你,他结结巴巴地往下说,我是一时来气,没能管住我的腿。说心里话,我舍不得踢你。这家里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叫一个名字,我踢你不等于踢我自己吗?我踢你不等于你踢我吗?见我轻蔑地撅了撅嘴,他把上身伏下来,你以为我在狡辩?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就踢我一脚,踢两脚也行,踢过后再看我说得对不对。我踢了你的肋巴骨,你就直接照我脸上踢。他把脸侧过来,踢呀!见我不动,他抓住我一只前蹄,在他脸上打得啪啪响。蹄印重叠,脸如猪场。七脚,他停下后说,我数了,是七脚。我踢了你一脚,你踢了我七脚,就相当于我在你那里赊了一块钱的东西,几个钟头过后,就还了你七块,黑心啊,汤成民,你这高利贷放得黑心啊。他的这些话,我只是朦朦胧胧地听见,因为正如他所言,打他的那条腿,当真痛乎乎的。我打了他,尽管是被动打他,也相当于打我自己。
再没必要使性子了,我站了起来。
欣慰和喜悦无以言表,他就反复搓手,像他的心长在手上。搓着搓着才想起什么似的,提来吊罐做饭。做了满满一罐。这顿晚饭吃得晚,我们都饿了。他不让我回圈里去吃,端来滗米汤的木盆,让我在木盆里吃。木盆就放在四仙桌旁,我跟他一道吃。他倒酒的时候,以遗憾到骨的口吻说:你不会喝酒,真他妈可惜。猪不是会吃酒糟吗,吃酒糟不就是喝干酒吗,你咋就不会呢?我想这是不必回答的。人也并非个个都能喝酒。我很快吃饱了,他又让我上了凳子,摸着我的头,很动感情地说:汤成民,我们两个有缘,你晓得不,我们两个有缘!好几年了,我既不养鸡鸭,也不养猪狗,我看到一切会走的东西都烦,对我自己也烦,可是那天,见你第一眼,我心里就活泛了,你说这不是缘分还是啥?我却在想,把我倒提起来,用指头戳我,也是缘分?他接着说:汤成民,自从有了你,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个相依为命的活物,我绝不杀你吃肉,我要一直养着你,猪的寿命应该跟狗差不多吧?那么你可以活十多年,只要不出意外,你大概比我先死,你死了,我也不吃你的肉,我要弄口棺材,把你埋了,就埋在柏树底下。我的魂在柏树上头,能日里夜里看着你。
我的蹄印还留在他脸上,他说话的时候,那凌乱的蹄印跳动着,像我还在朝那里拍,还在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往他身上靠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陡然问了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邹镇长这人怎样?
该如何回答呢,我只见过她一面,而且是在那样的情境里见她。现在回想起来,她长得很漂亮,但不是打人的那种漂亮,是经得起看、也经得起评说的漂亮,即所谓的“二眼美女”。或许是因为她说要亲我的缘故,我记住了她的嘴唇,唇吻丰润,机敏,灵动,可以包含,也可以开放,包含和开放能在瞬息间完成。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好在汤成民并没听我说,他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待我静下来,他扎实地吞下大杯酒,又喷出一口火辣辣的酒气,眼望别处,沉缓地说:我跟她,是校友。我在回龙中学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念一年级。那时,回龙中学在半岛上,有八十多年历史,围住校舍的树木,横桷树、洋槐树、桂花树,也有八十多年,嵌在操场上的瓷渣,面在小路上的石子儿,全都有八十多年,即使寒暑假,校园里没一个人,只要起风,就能听见读书声,那是八十多年来的学子在读书,风把他们的声音保存下来了。十三年前,学校迁走,校舍荒废,古树也被掐头锯枝,运进城里栽种,但读书声还在,我也经常去听。我听了六年。六年过后,那声音突然消失了。它没和我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它跟半岛人一样,把我抛弃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往那边去过……唉,说这些干啥呢,我不是在说邹镇长吗?我读二年级,邹镇长读一年级,当然那时候她不叫邹镇长,叫邹静。她名叫邹静。我跟邹静有天在去食堂的路上相遇,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对她来说,这一来一去的两眼就像风吹过;对我就不一样了,我的魂被她没收了。从那天起,我就为她害单相思。单相思这东西,汤成民啊,你龟儿子是不懂的,那整死人哪。最整人的地方就是得不到回答。我只读完初二就辍了学,可对她的单相思有增无减。我经常去校门外溜达,就为了能见她一眼;也经常去河边,几条河都去,我对河水说:我闭上眼睛,等我睁开时,你要是干了,我就不想她了。可当我睁开,河水却汪汪洋洋的,打着水酒涡,欢快地流——水跟着水,水酒涡跟着水酒涡,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她在回龙中学读了初中读高中,后来考上了大学。我以为她一走,我就得了解放,哪晓得想她想得更恓惶,就像身上的病,皮上长个疮,痛起来可以摸,痒起来你可以抠,要是痒在骨头里,也痛在骨头里,你看不见摸不着,那才喊天!我狠狠地骂自己,啥野鸡凤凰啊,癞蛤蟆天鹅肉啊,可是骂管卵用?未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犯了天条?我不是找不到女人,是心里装了她,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我心里没有野鸡,没有凤凰,没有癞蛤蟆,也没有天鹅肉,只有她。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她都不认识你呢,你把她装恁紧干什么?想想也是,我也经常这样问自己。骂都不管用,别说问。这辈子,我只能做单相思的烈士了。她大学毕业去了哪里,我不晓得,直到大前年的七月十四,我在街上偶然碰见了她……虽是三十三四的女人了,头发也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拖到屁股丫子),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的单相思跟她一起在长大,在变老。汤成民,说起来真丢人,见到她我就红了脸,耳根烧得青辣子痛;就像少年时候一样,想见她想得发疯,真的见了,脸却红得起火,躲都躲不赢。其实她根本就没瞅我一眼,我是说大前年七月十四那天。我听见人家叫她邹镇长,才晓得她现在的身份。嘿,那天回来,我发现自己不想她了,你说怪不怪?可到夜里,我又发现,我不想的是邹镇长,邹静还在继续想。麻烦的是,邹镇长的确是邹静变来的,我想邹静,咋能不想邹镇长呢?……
他怅惘起来,咕嘟嘟喝酒。
我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他分明说自己的魂在柏树上,怎么又说被邹静没收了?
可我还是觉得应该信他。即使不信他的话,也该信他一往情深又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在邹静和邹镇长之间打绞绞,汤成民继续说,打绞绞的结果是灰心。灰心得很。我在人前有多跳,在心里就有多僵。这不是说邹镇长不好。两相比较,邹静是花,邹镇长是叶,你不能说叶就不如花好。人说三月看花,四月看叶,证明它们各有各的好。我的意思是,邹静和邹镇长,都让我苦恼。让我苦恼的却与我没有关系,这比病生在骨头里还糟。也是老天怜惜我,遇上了你,而且邹镇长要亲你。你跟我一个名字,她亲你,也就是亲我。你要转得过这个弯儿来。等这件事情过后,我就干干净净把她丢开,我们两个就好好生生过日子。
原来是这样。
所以汤成民,他摩挲着我的脑门说,为了把这事干得体面些,我才叫你站起来,学两脚走路。你想想,你不站起来,她要亲到你,就必须蹲得很低很低,她是镇长,那样子不好看。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亲你是要给人看的,我不是说她有坐头把交椅的大好机会吗,言而有信能为她加分,具体到这件事情上,她亲你能为她加分。要是蹲得太低,能看见的人就少多了,效果也跟着打了折扣。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受点委屈和夹磨,行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那第二天,我就开始了刻苦训练。刻苦的前提,是有强大信念的支撑,帮助汤成民了结他的单相思,为他单相思的对象加分,是一种信念,但还不够强,我得从根子上让自己强大起来。于是我就想,人最初也是四蹄奔走,后来前脚离地,弯腰慢行,再后来,腰直了,后脚灵便了,前脚变成了手;人背叛了自己的血统,并因此霸占了文字和智慧,成为万物的管家,人可以,猪为什么不可以?——你听明白了么,我是主动与血统挑战了,我是把自己跟人比了,或者再说利落些,我是把自己当成人了。我要从远古起步,走过人走过的路,奋力追赶。汤成民在家时,他搂住我前蹄在院坝里练习,他不在,我就在圈里抓住栏板练习。我的后腿肿了,睡一觉消了,然后又肿了。这不打紧,打紧的是我的蹄花裂了。疼啊。罗师傅骟我,汤成民戳我,都没这么疼过。那是叫不出名字的疼,是比疼还疼的疼。但我横下一条心。我把这疼既当成考验,也当成福音。连汤成民也看不下去,我告诉你,他甚至流下了眼泪。功夫不负有心猪(说有心人也行),我成了。这天,汤成民做午饭的时候,我前蹄蜷起来,站着从院坝走过去,左脚一迈,右脚再一迈,就迈进了他的门槛!
也迈进了五月十六的门槛。
头天夜里,也就是五月十五的夜里,汤成民自己洗了澡,又为我洗了澡,还铺了干净稻草让我睡。当天清晨,也就是五月十六的清晨,天刚泛白,他就起了床,先做饭吃,吃过饭,他刮胡子,刮了胡子又为我洗澡,且特意为我洗脸,尤其是洗我的嘴,洗得那个仔细,只差没把我嘴皮搓破。然后,他拿出一件衣服,新崭崭的,明显是前场才买来的。过来,他坐在几米开外的凳子上说。我刚起步,他就摇头。哦,我怎么能趴着走路!“噌”的一声,我直立起来,梆,梆,梆,走到他身边了。他把衣服往我身上披,吓得我又趴下了。这是给我穿的?他都没穿过新衣呢。但我立即想起来,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衣服穿在我身上,跟穿在他身上是一样的。我再次直立,他把袖子套进我的前腿,腿短袖子长,他比画了一下,脱下来,拿出把剪刀,毫不犹豫地把袖子弄短了一截,再穿,很合适了,刚好笼到我的蹄腕。接着他又拿出一件东西,是纸剪的大红花,红得精致,红得蓬勃,明显也是买的。他把红花往我脖子上套。龟儿子,他说,可惜没有大鼓,以前,半岛上的大鼓是很有名的,同盛村和华阳村各有一拨,三十个人,三十面鼓,加起来就六十个人,六十面鼓,农闲时节,两村斗法,敲得震天动地。可惜那些龟儿子全都不在半岛上了,鼓也毁了,要不然,敲着大鼓把你送到镇上,那才气派!在这样的遗憾声里,红花戴好了。出发!他大声下令。我记得他说过,邹镇长让他十一点前领我到场,现在最多八点钟,怎么就出发了?
别忙!我刚动身,他又说,去镇子的路上,包括到了现场,你都用四条腿走路,你要等到邹镇长快亲你的时候,才突然立起来,那样才出效果!
穿过半岛,一路上没什么,就是觉得热。又是一个太阳天。五月的太阳可不比三四月,三四月的太阳是凉水、温水,到了五月,就烫了。何况我还穿着衣服。在我的祖传记忆里,没有过穿衣服的任何印迹,衣服于我,是九天里凿出的另一个太阳。这也没什么。与我刚来时相比,半岛上有了新的景致,稻秧齐楚楚地冒了田,蛙鸣播撒着秧苗的清香。我忘情其中。可快上渡船时,明显感到气氛不对了。不知是凑巧还是邹镇长特意掐算过,这刚好是个赶场天,半岛上平时看不到人,赶场天里却还是有人坐船。我进半岛那天,船里没有艄公,乘客攀住横在河上的铁索,一把手一把手地换,船就去了对岸,现在有艄公了,大概是那时水浅,现在水大,再那么过河不安全。我跟汤成民在堤岸高处,见船里已有了五六个人,或站或坐,高声大气地摆龙门阵。他们是去卖菜的,想赶早,闲谈的间隙,没忘记催促:快推呀。艄公从棚子里钻出来,抬头望见了我们。那声笑,像肺炸了。乘客也望见了,也像肺炸了。在集体的暴笑声中,我和汤成民上了船。上船后他们不笑了,看看汤成民,又看看我。汤成民那头艺术家似的长发,让他们鄙夷。对我,自然更加鄙夷。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邹镇长要亲我的事情,以为我是故意出风头。偏偏这时候起了河风,红花颠来倒去,在我脖子上招摇。哼,一根贱猪,还穿衣服呢,还戴红花呢!他们的眼睛分明在这样骂我。我真想站起来,让他们知道,我跟你们一样,也能站立。但汤成民交代过,这时候不能站。再说浪头子撞得船板啵啵响,我怕站不稳,反而丢丑。
屋子里,只有一面高窗,啥也看不见。看不见外边的景象,也就是看不见时间。汤成民既不戴表,也没手机,他同样不知道时间。我们只能在对方沮丧和焦虑的神情里,感觉时间。然而,那可恶的时间,却丢下我们不管,自己逛街去了。
我想屙尿!我对汤成民说。
汤成民奔向门边,怯生生地把门开了,侧着身子溜出去,又把门闭了。过一会儿回来,满头大汗。他肯定是去找厕所的,可显然没成功。他小心翼翼关了门,屙,他说,就在这里屙。哗,哗哗哗。他龇着牙。他龇牙的声音跟我屙尿的声音一样绵长。他一定在想:龟儿子啊,咋这么多啊,赶快屙完啊。我奋力往外挤,胀得出口隐隐作痛。当我终于停下来,他叫我站开些,然后用脚将尿液四处驱赶。尿液变薄,变淡。这时候他才坐下来,告诉我说,厕所他是找到的,但只有人的厕所,没有猪的厕所,那厕所比这间屋子还干净,装着小便池和抽水马桶,他说抽水马桶你肯定不能用,小便池又太高,你站起来也尿不了那么高。他还告诉我,他甚至冒着被当成流氓的危险,溜进女厕所看了,女厕所里连小便池也没有,只有抽水马桶。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我的肠子蠕动起来,紧跟着,肚里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