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个满身水泥灰的人,会唱歌,而且还说是“我的歌”。
“我可以弹弹你的吉他吗?”
这是小伙子听到的又一句话。这要求能拒绝吗?小伙子拿不定主意。
由于出汗,杨顺城扑满水泥灰的衣服,变得硬翘翘的,连头发也硬翘翘的,脏不忍睹。他便将衣服脱下来。五月下旬,在他的故乡,早已枝叶扶疏,而在这座西北小城,还是一派冬景,特别是太阳落山之后,空气干冷,直钻骨头。光着膀子的杨顺城,接过了小伙子手里的吉他。
小伙子说:“别,你穿上衣服再弹吧。”
杨顺城没应,躬着油黑的脊背,在六根弦上摸索。吉他叽里咕噜,像一窝受到惊吓的鸟。他的触觉已经生疏,但这无关紧要,吉他是他的另一副身体,他和它,会在短时间内相认。摸索一阵,空弦音便在指头上绽放,紧接着,冰棱棱的乐曲流淌而出。“故乡,我只能远远地看你了。风声在母亲的子宫里鸣响,大道上尘土飞扬,模糊了我的双眼……”他唱完了小伙子没唱完的歌。
小伙子泪流满面。他自己常常弹唱这首曲子,却从没有过这么刻骨铭心的感受。
他把杨顺城介绍到了自己所在“火柴乐队”。
杨顺城很快坐了火柴乐队的头把交椅。以前,乐队都是翻唱别人的歌,在市内的娱乐城里混,现在,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歌了。杨顺城创作的那些歌曲,无一人能真正听懂,比如:“水呀,站起来吧,站成光明磊落的空间,把血肉还原,把骨头还原。我会打着赤脚,静静地,跪在你的面前。”谁能知道他是在祭奠葬身金沙江的冤魂?又有谁能听出他深入骨髓的忏悔?但奇怪的是,所有听众都被打动了。他从冰凉的河川上踏过,一直往前唱,唱到他的大学,从大四唱到大一,唱到刚入学的日子。他的歌曲就此改变了温度,阳光渗入,坚冰融化,变得柔软,发出甜香。那时候,有个女生不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儿,那时候,有个女生温柔地递给他一张餐巾纸……那时候,他心中有爱。
他在火柴乐队待了七年,创作的若干首歌曲,都有对“玲玲”的呼唤。
“玲玲,冬天到了,天空沉了,花儿谢了,我把我的翅膀折下来,让你欣赏……”
想必,杨顺城走南闯北,一定遇见过比高玲玲更漂亮的人,他却从未动过心,更没有恋爱过。
然而他没能在这样的怀念中老去。
2009年3月,东南某电视台举办民间乐队大赛,火柴乐队当然希望参加。但这完全取决于杨顺城。当同伴征求杨顺城的意见时,杨顺城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是一个机会。”
他说的“机会”,含义模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又有了追求。
有追求,就意味着有生活的渴望。
火柴乐队得了一等奖。杨顺城的歌感动了无数人。
乐队回到宁夏,估计还没来得及开庆功会,杨顺城就被抓了。
杀人之前,杨顺城和他同伙在水富县城住过两天,第三天,他们既没回宾馆,也没退房,就销声匿迹了。当车主的家人报了警,从车辆旁边浓稠的血浆判断,这是一起凶杀案。公安把目光瞄准了路外的江水,派人打捞。那个大提包很快现身。各种迹象表明,从宾馆莫名消失的那两人,有重大作案嫌疑。刑侦人员根据监控录像和宾馆服务员的描述,栩栩如生地绘出了杨顺城和他同伙的肖像,四处张贴,还在网上发布。火柴乐队上电视台表演时,水富县先前那家宾馆的服务员正看那台节目,一眼就把杨顺城认了出来。尽管不是以前的名字,但绝对是那个人。他毛茸茸的脸(跟高玲玲见过最后一面,他就不那么勤常地刮胡子了),特别是那两颗朝外拱的门牙,实在太显眼了,他也没想到去整整容。
服务员报告了警察,警察千里追凶,将杨顺城擒获。
他在浙江打工的同伙,也在半个月后被缉拿归案。
“要不是盛军,杨顺城不会变得那么坏的。”李叔叔对刘畅说。
“盛军是谁?”
“就是跟杨顺城一起犯下命案的那个同伙啊。他曾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服刑人员,那回你跟杨顺城来的时候,他正在这里服刑。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当年犯罪也是出于义愤,一时冲动:他跟几个朋友聚会,其中有个侏儒,饭吃完,主人端出梨子,侏儒给大家削皮,削出第一个,他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到席桌对面,递给一个女子,说他爱她,还亲了一下她的手,惹得那女子很不高兴。另一个朋友挖苦侏儒,说你爱她可以,等你长过1米75再说。那时候,侏儒27岁,不到1米3。侏儒被刺痛了,跟那人吵,没吵两句,那人重重地扇了侏儒一个耳光。盛军是个厚道人,平时对这个残疾人朋友也特别照顾,见他被打,心里不平,站起来和那人理论,那人说:‘这小矮子是你爹呀?我就要打你爹!’一脚朝侏儒踢去。侏儒被踢到桌子底下。盛军拿起水果刀,一刀刺过去,把那人搞成了重伤。”
李叔叔用舌头卷了一下嘴角干沙沙的白沫,接着说:“他被判了五年徒刑。来到监狱,他表现得非常好,下了一段时间矿井,就被提升到地面,打扫狱区的卫生。你们来的时候,他就在打扫卫生。小伙子本来很不错的,可不知道为啥,出去过后反而屡次犯案,屡次进监,后来也不知道杨顺城是怎么跟他搅和到一起去的……”
刘畅知道盛军是谁了。
他什么话也没说,跟李叔叔告辞,回了重庆。
回重庆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同学们打电话。让人惊异的是,杨顺城被抓后,对自己的所有罪行供认不讳,其中包括他在云南某中学席卷班费逃走,以及他在广东佛山强奸了房主不满十五岁的女儿。这些找不到源头的消息,为什么如此准确地传进了我们的耳朵?或许,正像因纽特人认为的那样,经常说到和想到某个人的名字,名字里就会附着那个人的灵魂。
2011年7月15日眼看就到了。毕业典礼上,我们确定二十年后的聚会,由班长和尹世茂联系,校庆聚会时,又增添了高玲玲作为联系人。但直到7月14日,他们谁也没有提起,也无任何人过问。
而今,约定聚会的日子,早就过了。
光阴没有等我们,光阴一如既往地流逝,仁慈地帮助我们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