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嚯,在认真学习呀。”
他浑身的肉如滚动的波浪,从脸部直达腹部。报纸在他手里扯动着,发出滋溜溜的响声。
很显然,他没有读报,他以报纸为掩护,想着别的事情。这种做假,让我难过。
“小红回来没有?”
“还有几天。”
“这家伙,”我说,“我前天给她打电话,她竟然关机。”这是假话,我并没有给小红打过手机。“你的手机号是多少?万一有什么事,好联系。”
从另一个男人那里要了钱,买了房子,让不知情的丈夫住在那房子里,然后又不停地奔赴那另一个男人,这实在太过分了。作为好友,我应该劝劝小红。可是劝她的话却开不了口。我一直想跟她联系,手机摸出来,调出她的名字,又不愿拨通。
待真正跟她联系上,她已经生下了孩子。和我一样,小红生的是个女儿。他们选个星期天,在城南的鸿凤酒楼办了满月酒,邀请的客人并不多,除双方的亲友,另外只有两桌人,但按照时下的说法,规格却很高,因为宣传部部长到了场。我相信,能动部长的大驾,并非胡坚的功劳,因为胡坚和小红去给部长敬酒的时候,部长只看着小红说话,显出格外亲切的表情;他甚至根本就没朝胡坚看一眼。哺乳期的女人不能喝酒,跟我们,小红以椰奶代酒,但跟部长不能这样,她就让胡坚代喝,部长却说:“用不着用不着。”听说用不着,胡坚也果然就不喝了。
小红是怎么跟部长那么熟悉的?
宴会结束,我去了小红的家里。因部长等人要在茶楼打麻将,胡坚要为他们开房间,侍候茶水(领导打牌,不会让外人在场,包括服务员,也包括自己不信任的下属,胡坚能为部长侍候茶水,证明部长信任他了),肯定要很晚才能回家,胡坚的母亲本说过来为产妇熬墨鱼汤,也临时有事,先回家去了。在美湖花园那间宽大的屋子里,就只有我和小红两个人——那个满身红皮、只知吃奶、啼哭和睡觉的漂亮孩子,暂时没把她算作人,因为她听不懂人话,不懂得人世间的甘苦悲欣。小红不太会弄孩子,孩子睡觉时,要把她扎紧,让她有所依靠,才能睡得踏实,可小红不会扎。还是我帮忙,那孩子才无忧无虑地躺到了婴儿**。小红不好意思地叹了口气,说:“去阳台上坐一会儿吧。”
阳台正对金昌河,午后凉风轻起,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荷叶荷花香。
“你怎么跟冉部长认识的?”
小红笑眯眯地剜我一眼:“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她稍做迟疑地说,“是孙浩……前几个月孙浩回来过一趟,专门请了冉部长;那之后冉部长去深圳开会,孙浩从湛江赶到深圳,又请了他。”
“他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是我让孙浩请的。再不巴结一下部长,胡坚恐怕连个小职员也做不下去了。”
“你倒有本事,让情人帮丈夫的忙。”
听到“情人”两个字,小红皱了一下眉头。或许是很少见她皱眉头的缘故,她皱眉头的时候真好看,额头上的皱纹少,精巧的鼻子上却满是细密的纹路。
“听说你经常去见孙浩?”
她非难的,好像并不是谁给我说了这话,而是我直截了当地把这话说给她听。
我没回答她,而是问:“你们是不是旧情难忘?”
“旧情?”她的眼神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明亮了,用两只手抓住我的一只手,“我给你说嘛……”
门响了,她婆婆提前来了,我们的谈话就此中断。
要了胡坚的手机号,我却没给他打过。闲下无事的时候,我爱拿出手机,调出号码簿里的一个个人名,这些人有的相当熟悉,有的还很陌生,陌生到是在什么场合碰见、又是怎样留下了号码,都想不起来了。我把他们的名字关在薄薄的机子里,而跟他们休戚相关的沸腾的生活,却离我那么遥远。
自从把“胡坚”两个字输进来,我的眼睛常常在这两个字上停留老半天,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汹涌而至。比如他远古的祖先是谁?那根生命的接力棒,是通过什么方式传到了他父母手上,然后又传给了他?我尤其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一出生就想躺着。别的孩子在能够站立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站起来,即使跌倒,在额头上摔出几个青包,哭那么几声也就忘了,再一次想站起来,而胡坚却不愿站立,更不愿走路;为教会他走路,父母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但最终也说不上成功,他成了“躺着走路的人”。我相信,如果这个世界准许他四肢着地,他会毫不迟疑地匍匐下去。这种姿势,一定让他感觉到更舒服。——而现在,他似乎想站起来了。一个人想站起来,是天经地义的,然而,我却因此为他惆怅。很深很深的惆怅。那次我要了他的号码,他也要了我的号码,但他不会储存,我手把手地教他,他的那份笨拙,那份认真,让我的惆怅达到了极点。
“我给你说嘛……”小红究竟要给我说什么?是要为自己辩解吗?我想起胡坚对《安娜·卡列尼娜》的批语。安娜基本上不为自己辩解,也不敢正视自己的罪恶,照胡坚的看法,这恰恰是有救的表现。小红还有救吗?当安娜扑到车轮底下,“那支她曾经用来照着阅读那本充满忧虑、欺诈、悲哀和罪恶之书的蜡烛,闪出空前未有的光辉,把原来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给她照个透亮,接着烛光发出轻微的哔剥声,昏暗下去,终于永远熄灭了。”那束光芒熄灭了,却有另一束更加耀眼的光芒升起,因为她以这样的方式承认并结束了自己的罪恶。但在我们的理解中,所有的罪恶,只要不被人知道,就不构成罪恶;即使有人知道了,只要不被与罪恶有关的人知道,同样不构成罪恶。也就是说,小红背叛丈夫,尽管我知道,还可能有别的人知道,但只要胡坚不知道,就不构成背叛。
我不给胡坚电话,胡坚却主动给了我电话。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他有个大学同学来了,请他招待,他简直无从下手,希望我能够帮助他。
这让我听出,小红又去湛江了。
果然如此。她是带着女儿去的。女儿还没跟她脱离生理上的联系。
我对胡坚说:“你请你同学去酒楼吃一顿,不要你做饭,不要你洗碗……”话没说完我就打住了,胡坚难得求人,我不该拒绝。他说他同学要晚上七点才到,预定的宾馆是金昌国际大酒店。尽管我没去过那家酒店,但我听说里面吃饭贵得咬人,绝不是我们可以消受的——这时候,我很不情愿地想到了孙浩和他的产业,同时也想到了奔赴他的杨小红——便给胡坚出主意,说那家酒楼不远处,有家湘菜馆,我去吃过,味道相当好,价格也适中,我帮你订包间,而且我一定提前到场。
但我的努力都是白费。我在包间里从六点半等到七点半,也没见人来。给胡坚去电话,他才说:“你赶快过来,国际大酒店407。”这让我很不高兴。看来,在哪里吃饭,并不是胡坚说了算,他那同学也太霸道了。我要退掉这边的包间,老板非让我出一半包间费。胡坚应该早告诉我。去国际大酒店的路上,我心里想,管他呢,在那里花八千还是一万,无非是钱,这钱是孙浩给的,孙浩占有了他的老婆,应该给钱让他请客。越是这样想,我越是觉得,胡坚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
身着艳丽旗袍的服务生将我引进407,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在座的,除胡坚和他同学,还有万书记和陈院长。万书记是市委副书记,陈院长是文理学院院长。很显然,这顿饭并不需要胡坚请客。我后来得知,他同学也没跟他联系,只是跟陈院长打电话时,陈院长说:“嘿,我最近才知道,你还有个同学在我们市呢。”然后说了胡坚的名字,讲了他吃鸡饲料的笑话,他同学顺便带了一句:“把他也叫上吧。”陈院长通过市委宣传部找到了胡坚。他同学是个女的,脸上抹了很重的粉,眼睛大,嘴巴大,鼻子却短,使她的脸显得局促,但她的精明强干,特别是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休,让我这个初次跟她见面的人,也没有精力去评判她的长相。不是胡坚请客,我来干啥?可既然来了,总不能转身就走。那会显得很无礼。何况胡坚坐在墙角的沙发上,眼巴巴地望着我,像是求救。胡坚根本没想到把我介绍给大家,还是我自己介绍的,那情形实在尴尬。好在陈院长很豁达,说他喜欢我编的稿件(我没说自己是文理学院毕业的)。菜刚点上,几人坐在沙发上喝茶。两排沙发之间,横着宽大的大理石茶桌。连同我在内,仅五个人,包间里也只有一张餐桌,却是可供一家三代居住的大房间,铺着厚实的浅灰色地毯,还挂着绘了古代君王宴饮的壁毯。
在座的,不仅我是个多余人,胡坚也是。
酒是陈院长带来的,两瓶茅台。我和胡坚滴酒不沾,他们三人边喝边聊。马博士说,她这次来,不为别的,就为看望老友,但来了就得玩两天,她想明天去雪溶洞走走。雪溶洞在金昌沧水县,离县城三十公里,是国家4A级风景区。明天是星期五,万书记和陈院长都走不了,马博士便撒起娇来,扭扭细长的、多少显得有些嶙峋的脖子,说:“你们不陪我,我玩起来有什么意思啊?”万书记说:“我派人把你送过去,然后找那边的人陪你。”摸出手机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沧水县一把手,万书记说:“老郑,明天马博士要去雪溶洞,你安排人陪一下……她可能要住一天……”万书记根本没说马博士是谁。用不着说,只要是他打的电话就行。随即他给老郑发了个短信,把马博士的手机号告诉了他。过了不到五分钟,马博士的电话响了,她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后面三个9,问是不是老郑的?万书记点了头,马博士就拿起来接听:“喂——”这一声拖得很长,故意夹着喉咙,压得很低沉,像个男人的声音。然后才把喉咙松开,“哦,郑书记呀……用不着你亲自陪的呀……宾馆不用太高档,干净舒适就行哪……”收了电话,马博士又扭起了脖子:“郑书记说要亲自陪我,这么高的规格,我哪里受得起呀!”脖子带动腰,全身扭动着,“嗯”了两声,又说:“我喜欢。”言毕端上酒杯,跟万书记碰。万书记说:“听上去还以为你没见过世面呢。”陈院长说:“如果他知道你父亲是谁,恐怕他连司机也不要,亲自开车陪你。”马博士呵呵笑。
因为明天的事安排妥当了,马博士的话越发的多起来,说她走了三十多个国家,不管去哪里,坐头等舱都成了她的义务。有回只有半小时机程,接待方给她买了经济舱,结果办事员遭到上司的臭骂,办事员笔直地站着,嘴唇和双手只管抖,弄得她都有些过意不去,说不过半小时,经济舱就经济舱吧。但对方那个大肚子上司说:“不行的,这是尊重。”马博士又开始扭脖子了:“嗯,尊重,我喜欢。”说她有回去古巴,如何违规带回了一大包雪茄,但安检的时候,又让她丢掉了一根4000多块钱的皮带。或许是因为有个“巴”字的缘故,她接着说到巴厘岛,“你们去过巴厘岛吗?”她问万书记和陈院长,万书记说早就去过了,可她还是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什么时候空了,你们去玩几天,那边的一切开销由我负责,我有个学生的父亲是××公司老总,在那边有很大的势力。”然后又说,她要给万书记和陈院长送沉香木,从印尼来的,只有印尼的才是真的,中国的全是假的,小小的一块,就值数万,在房间里一点,满屋生香,还能驱除病害,但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它能提升生活品质。
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恍恍惚惚的,很困。但我必须强打精神。在座的,陈院长和马博士且不说,还有万书记呢。尽管他们三人自始至终没看过我和胡坚一眼,我们就如同一张凳子,可就算是张凳子,在万书记面前,也要把凳子当好。我把手放下去,毫不顾惜地掐自己的大腿。当我的耳朵又能进言,听见他们已经改变了话题,说到了信仰。“人没有信仰是不行的。”他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马博士说她最近读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受到很大的启发,可中国人还有几个在读书呢?尤其是汉人,读书的人数更少不说,读书的品位也不能与少数民族同日而语,“我有回去新疆,”马博士说,“看到那些卖馕的、卖干果的、卖皮帽子的维吾尔族人,都在捧着书读,我以为读的是爱情或武打小说呢,结果,嘿,人家读的是《福乐智慧》,他们民族的经典!那么普通的人,直接跟世界对话,跟真主对话,我们……”马博士摇着头。谈到国家的前途,民族的未来,他们变得忧心忡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