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满四十四岁那天,舅妈来给母亲过生,见小英瘦得嘴皮包不住牙齿,问原因,母亲悄悄告诉了她,舅妈说:你拴住了她的人,拴不住她的心,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想出门见见世景?你不放心她出远门,就让她去跟我姐姐学做烧腊吧。她姐姐在河下游的清坪镇开烧腊店。
这样,王小英就去了清坪镇。
在舅妈的姐姐店里帮了一年工,她独自到回龙镇来了。
舅妈的姐姐很不好伺候,加王小英在内,共三个雇工,起早贪黑地干,还动不动就挨骂。王小英挨骂的次数最多,因为只要干活,她就戴上手套,这让舅妈的姐姐很看不起,她觉得一个从山里来的女子,是不该这么讲究的。这是王小英离开的原因,但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她想自己开店,自己挣钱。她的那些姐妹们每次回乡,都穿裙子、靴子,都把指甲和趾甲涂成红色或紫色,有的还戴着项链和耳环,证明她们都挣了钱。尽管她不能跟她们一样满世界跑,但她不能在挣钱上输给她们。
从打工风潮吹到老君山顶,好几年过去了,到而今,真正让王小英伤感的,已经不是她们走了她不能走,也不是她们挣的钱比自己多,而是,她看到了姐妹们的命运。
在木材厂、磨石厂,一站就十五六个钟头,两条腿肿得路都走不动,有毒的树脂粉沫,把衣服遮住的汗毛也喷得雪白——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人长一双手,就是干活的,腿肿了,睡一觉又会消;至于毒,连空气里也有毒。关键是,她们并没因此改变什么。
她们的确有人做了别人的小妾,玩够了就被抛弃,也的确有人做了三陪女,进了夜总会,过着日夜颠倒的日子,挣下的钱,大半用来涂脂抹粉、穿着打扮,而花那么多钱涂脂抹粉和穿着打扮,让自己高兴的时候是那样少,取悦于人的心机是那样多。她们跑了那么多地方,却没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归宿,到头来,还是回到山里,看有没有半山的男人愿意要她们。
王小英不是看不起半山,更不是看不起半山的男人,但她就是不肯认命。
所以她看见预制板厂的工人,才对那个跟自己年龄相当的小伙子有了幻想;想起某些姐妹们的命运,工人们在她面前说放肆的话,她才那么反感。
也因此,田茂帮她收钱,帮她搬案桌——这明显超出了摊主和顾客的关系——才让她觉得那样别扭。
她不能不提防。
提防的心就像拦河坝,能把河水切断,可是,要是溃堤了呢?
河水就会更加汹涌,就会**。
王小英就是这样的。
当有天夜里,田茂约她去看电影,在电影院摸了她的手,然后吻了她,她的拦河坝就溃堤了。
那天的整个白天,都阳光灿烂,但并不太热,河风把岸边的芦苇吹得东倒西歪,风像是从水的深处刮来,带着润湿的凉意。中午,田茂照例的来帮王小英搬了案桌,又帮她收了钱,晚饭时却没有来。王小英想,他是有最后一节课吧。她自己把案桌往外搬,发现桌子怎么这样沉啊。她以前是没感觉到沉的。学生们端着打了饭的碗,成群结队从高台上下来了,还是没有看到田茂。快半个钟头过去,依然没见田茂的影子。是有学生向他请教题目吧,王小英想。正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学生给她的同学说,她明天一早就回家去,王小英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星期五。他肯定回县城去了。
她突然觉得心慌意乱,刀差点切在手指上。过后给人家补钱,又多补了五块。幸好那个学生是田茂班上的,把钱退给了她。她也知道那个学生是田茂班上的,很想问一声:你们田哥哥呢?但试了几次,声音都只在喉咙里打转,就是出不来。
因为是周末,学生来得不像往天那样集中,战线拉得很长,没有学生再来的时候,暮色就从半岛上弥漫过来了,最后一船工人,已把船摇到驶向对岸的河心。王小英开始收东西。黑儿一前一后跟着她,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黑儿,她先把没卖完的一小块肉放进屋去,再把案桌搬到离河较近又不至于把路打湿的地方,拉根水管,用肥皂擦洗,洗出它本来的颜色后,抹干,再搬回屋子,解下围腰,坐在小木凳上喘气。黑儿趴在她面前,伸出舌头,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依然没有注意到黑儿。她的眼里飘**着黄昏的影子。直到黑儿迅速起身,跑出门去,迎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那眼睛才星子一样亮了。
她站起来,说,我以为你回城去了。
这动作,这句话,都溢出了她的本意。
田茂照旧是乐呵呵的,我爸妈前几天才来过,他说,我暂时不用回城。
王小英想起,有天他一次就买了两斤烧腊,想必就是他父母来了。
去看电影好吗?姜文的。
王小英并不知道姜文是谁,对看电影,她也没多少兴趣;小时候有兴趣,听说放电影,哪怕在半山的村子里,也打着火把去看,现在来到镇上,反而没什么兴趣了。她根本就不知道电影院在哪里。然而,她不能思维,田茂怎么说,她就怎么听,怎么做。
锁门之前,黑儿去抓她的腿,她才注意到它了,也才依稀感觉到,今天还没给它肉吃,她把一小块肉拿出来,并没有切,直接放进木船上的钵子里,便跟着田茂走。黑儿没急着吃,追了他们二三十米,又跑回来。
电影院就在被毁弃的戏楼的那一边,正对镇政府,离她的租房不过百余米,外墙上贴一些花花绿绿的电影广告,她每天在屠宰场来去,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广告。她觉得整个回龙镇都显得很陌生。刚走完那片空地进入街面,就不停地有人给田茂打招呼,向他问好,六七十岁的人,也恭恭敬敬叫田老师。田茂教龄短,但他已成为回龙镇中心校的名师,全县统考,他教的年级都名列前茅,而且,凡进入他班上的学生,最多两个月,被认为比狗屎不如的,也能脱胎换骨。家长们信任他,都想把子弟往他班上送,别的班只招五十个,他班上例外地多招了十个,讲台两边都放上了学生桌。可这依然不能满足,有些家长因为自己孩子没挤进去,竟闹到了跟学校领导吵架动武的程度。
田茂回答他们,不像在学生面前那样随和,脸上带着亲切的严肃,微微地点点头。
招呼了田老师,禁不住又看跟在他身边的人。
这人似曾相识的……哦,她不就是那边卖烧腊的吗?
王小英知道街两边的人在看她,心里升起古怪的羞耻感,很想转身回去。可她已被带上滩头,回去比“下去”还要艰难。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看她的眼神,不管那眼神里有多少疑惑,他的身份正改变着她的身份,这又让她获得前所未有的满足——一个从山里来镇上卖烧腊的女子,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满足。
田茂朝电影院的售票窗口走去,但并没买票,而是在窗口旁边的糕点坊,买了一大袋烤面包,又去糕点旁边的小超市,买了两瓶凉茶。他没吃晚饭,他知道王小英也没吃晚饭。然后他领着王小英,上两级浅浅的台阶,进入像车站检票口那样的铁栏,摸出早就买好的两张票,递给一个胖得直喘的男人,推开铁皮包裹的弹簧门,进去了。
影院很小,只有百十张光滑得放不稳屁股的翻板椅。马上就开映,却只有不到十个观众,挤成一小团儿,像荒地上长出来的几窝突兀的庄稼。田茂问喜欢坐前面还是后面,王小英说随便,田茂就站在倒数第三排的地方,让王小英进去。
刚往里走,灯就熄了。王小英在正中偏左的位置坐下,田茂傍着她,拿出面包来吃。
边吃喝边看电影,是王小英从未经历过的生活。
她想,那些远方的姐妹们,最多也就过这样的生活吧?
这时候,她只想得起姐妹们可能过的好生活,忘记了她们的劳苦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