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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第3页)

事实上,自从上了半岛,我最大的阴影就不是来自汤成民,而是来自大河那边的邹镇长。

邹镇长很忙,她自己说过的,但她会不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拍拍身边人的肩膀,说:去通知那天带猪来的家伙,让他赶紧把猪变成猪肉!

这种担忧,让我在最快乐的时候,也在某个暗角深藏焦虑。如同鲜花有了残瓣,华服沾了油渍。只要有机会,我就朝镇子方向张望,看有没有那样一个人走过来。

一天天过去,没有那样的人来。

谁也没有来过。

残瓣落了,油渍祛了,我和汤成民,都相对安稳地过着日子。尤其是汤成民,安稳到沉默——如果沉默真是因为安稳的话。他在家里跟在镇上表现出的,完全不同,在镇上时吊儿郎当,疯疯扯扯,而在家里,除喊我时声音大些,做饭时锅瓢响些,其余时间,简直静默如哑。在他伙房里,跟土灶呈对角线的地方,有张四仙桌,比八仙桌小一半,也矮许多,那桌上放着一台很老很老的电视机,汤成民有时会看,但声音开得极低,感觉他把那东西开着,却并没看,更没听。我觉得他身上有两个汤成民,一个活在别人的眼睛和嘴巴里,一个活在他自己家里。当然,说他懒倒是事实。他不为我打扫猪圈,也不为他自己扫地,至少三顿饭过后,才洗一次碗,穿在身上的衣服,似乎从没换过。他不怎么长胡子,只稀稀疏疏的几根,不大看得出胡子的脏,但看得出脸上的脏,特别是头发的脏,脏得结饼。每天,他都是很晚才起床,消消闲闲吃过早饭,才扛着锄头走出家门,最迟到晌午,就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是把我放出来。他解开圈门的搭扣,说:汤成民,出来耍。我便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到院坝里。他搭根小板凳,坐着,让我偎在他身边。开始那些天,他把手抚在我身上,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望着半岛的远处,或者半岛的天空。远处是河雾,没有河雾就是山,就是镇上越起越高的楼房。天空里呢?猪的前额太高,加上颈椎是直的,站着时望不见天,某些自作聪明的人因此断言,说猪没有梦想,他们不知道,只要愿意,我们总有办法望见天空。我随着汤成民的目光,看到天上有云,没有云就是天空的脊背。天空只在干净的夜里才露出自己的脸,但从不露出自己的心。汤成民,还有我,望了远处和高处,许许多多的东西奔入眼里,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这么大一个半岛,咋会没人呢?就说我们曾路过的大院败了,未必就无别的院子活着?这些疑问我没说出口,但汤成民猜到了。他凝视着我。我与他的眼神对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这次不是吓的,是冷的。那眼神里的寂寞,比月亮冷,也比冰冷,冷得我打哆嗦。我曾经那么害怕看到人来——怕他们是邹镇长的信使,可是现在,见汤成民寂寞得那般荒凉,我也盼有个人来了。但是没有人。

只有我,还有汤成民。

汤成民把我也叫汤成民,因此,两个其实只是一个。

又一个晌午到来时,汤成民回到家,打开圈门,说:汤成民,跟我走。我陡然一惊,以为我的时间到了,要去让邹镇长亲了。可想想不对,还早着呢。但我依然迟疑。人的事捉摸不透,万一邹镇长把时间提前了呢?走哇!汤成民催促着。我还能赖下去吗?我知道自己没有撒娇的权利,更没有抗拒的权利。这些天,跟汤成民吃同一口锅里的食物,不是白吃的。

结果是我多心了。他并没领我去镇子,而是从偏厦外的柏树底下,朝东走一段田埂,又踅而向北,去往半岛的中心。我被淹没,被半岛的广大淹没,被庄稼、杂草和竹木淹没,被蔚蓝色的天空淹没,也被汤成民的沉默淹没。阳春时节,即使好些天不下雨,港汊和池塘也水光潋滟,田土和空气也自带湿意,我每走一步都留下蹄印,蹄印清润,精巧,美如花朵。嫩绿的小草在我蹄印里装死,我刚离开,它们就探起身子来。昆虫多得起网,朝我脸上扑,你扑了,我扑,我扑了,他扑,没完没了,害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连这些家伙也欺生。其实我没怪它们。我既不怪它们,更不伤害它们,实在受不了,才拍拍耳朵,温和地把它们赶开。不管多大多小的虫子,从头至尾都晶亮得透明。它们自带晴光。每一只昆虫都是一个春天,这样,半岛上就有数不尽的春天。汤成民是领我春游来了。他的慷慨——赐予我春天的慷慨,让我深怀感激。不过,我走累了。走得实在太远了。我停了脚步说:回去吧。他没听见,继续走。我只好跟上去。他转过头,见我落在后面,站下来等我,我跑到他身边,他也不再走了,右臂大幅度一挥,说:汤成民,你晓得么,这些,还有那些,全是我种的。我太矮了,看不远,不知道他划定的区域有多大。但似乎也不必弄得那么清楚,他挥那一下,本身就很模糊。我想他只是在为自己辩解。你无法将一个种了这么多土地的人,说成是懒脓包。为表示对他的尊重,我故意蹦跳两下,像是努力要见证他的丰功伟业。他弯腰把我抱起来,左臂平摊,让我骑在上面,右臂又是那样随便一挥:全是我种的。那动作真是气派,很有些指手为界的古风。成就他气派的,是半岛的辽阔。天哪,眼睛也要看酸的大片田野,真是他一个人种的?我想象不出一个每天只劳动小半天的人,能伺候这么多土地。老君山千河口的旧主人,周年四季,天晴落雨,起早贪黑,也不过种出几亩。尽管在平坝跟在山里种庄稼,完全是两回事,尽管半岛上的庄稼都拉拉杂杂,许多地方野草比庄稼更深密,可数量本身就构成难关;比如你一个人养了成百上千条猪,养得再粗,也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不是你累死,就是猪饿死。但我不打算戳穿他。我宁愿相信他。

说到这里,汤成民自己惊异起来,咝咝抽气。惊异过后,他哈哈大笑,像那样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他正把那群过来探看的男女,吓得鸡飞狗跳。

笑了四声半,他突然停了。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停下的瞬间,他似乎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刚刚眉飞色舞描述的远景,只将目光投向右边的田野,又投向左边的田野。那样子似在欣赏,又似在愁苦。事实上更像愁苦。何必要愁?不用说,我已完全相信了他,大片田地确实都是他种的,这么多,管理得再差,抛撒得再厉害,也足以让他过得流汤滴水。不过还是那句话,对猪而言,人是永生永世的谜。他是我的谜。汤成民是我的谜。他的身世,包括他多大的时候死了父母,怎么死的,还包括为什么要我怕他,为什么要在人前装疯卖痴,为什么种了这么多庄稼还去镇上赊账,为什么不找个女人,等等等等,都是我的谜。听镇上人的意思,是他找不到女人,但在我看来,只要诚心,不可能找不到。山里女人有的是,年轻女人自然是走掉了,但跟汤成民年龄相仿或比他稍大几岁的女人,在千河口就能数出三个。这三个女人,两个有丈夫——有丈夫的就不说了,另外一个也有丈夫,但她丈夫不要她了。她丈夫去外地打工,她在家种田种地,伺候公婆,还带着个长年生病的女儿。村里人都说,她比牲口还苦。但她丈夫几年不回,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睡,不仅睡,还睡出了个儿子。当她知道了这件事情,就要领着女儿回娘家,可她公公婆婆一边一个,扯住她的两条袖子,哭得嗡嗡响,不让走,说我们没他那个儿子,只有你这个女儿,你就跟我们住,到时候寻个好人家,我们嫁你!她感念两个老人,同时觉得两个老人需要她,就留了下来。汤成民算不算好人家?说来也算,跟千河口比,这里好得像天堂。再说汤成民也并不坏,他要我怕他,我装出怕他的样子,他也就心满意足,不再折磨我。只是,他像是对女人没有兴趣,就算我想当这个媒人,也当不成。

说到这里,汤成民注意到我是猪,打住了,盯我一眼,有些尴尬。

但不知是为自己解围,还是有了别的什么想法,他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赶场天里,汤成民去了镇上。只要上街,他总是早去晚归,因此出门前就把食物为我预备充足:将槽倒满,又在槽旁边放个木盆,把木盆也倒满。他现在给我吃的,已不限于米汤煮青菜,还有各类粮食,包括米饭。今天,他倒进槽里的是汤,倒进盆里的是饭。其实我吃不了这么多的,不过就大半天时间。但他明白,饱和饿,不仅与胃有关,还与眼睛和心有关。胃能看得饱,也能想得饱,那是在食物丰盛一呼即至的时候;如果你知道未来的很长时间内将没有食物,即使刚刚傻胀过一顿,胀得肚皮发亮,响屁连天,甚至如山里的黑瞎子,胀得大肠翻出肛门,只要你不知道下顿的着落,眼里心里,也空落落的,发慌。汤成民担心我出现这种感觉。这感觉很不好。由此推测,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很可能也挨过饿,将心比心,他便用过量的食物,帮助我杀死那种感觉。

饥饿的感觉杀死了,另一种感觉却复活了。

那便是挨时光。

无论贵贱,一生中多多少少,总有独处的时候。怎样把独处的时光挨过去,只能靠自己。这天汤成民出门的时候,我已作好了准备。准备独自度过大半个白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睡觉。一旦睡着,光阴就把你没有办法。光阴不是个好东西,它不是让你觉得短,就是让你觉得长。我承认,这么些日子过去,我对汤成民有了依赖,说成依恋也行。他在田野里还好,田野跟他的家连成一体,他咳一声,走一步,抓一把,挖一锄,我都能感应到,就像一根弦子,在末梢拨一下,整根弦都动。去镇上就不同了,隔着大河,还如汤成民所说,隔着村和镇的两种身份,他走进镇子,就走进了另一片天。在那另一片天里,汤成民变成了另一个汤成民。那个汤成民只知道吓我,伤我,且以烂为烂地自我糟践。我不喜欢那片天,也不喜欢那个汤成民。不如暂时将他洗去,想办法混过这段光阴,把我喜欢的那个汤成民迎回来。这话说起容易做起难。平常日子,早饭过后到晌午之前,我都是接着晚上的觉往下睡,可只要汤成民上街去了,就很难成眠。今天更是。或许是把睡觉的准备做得过于充分了,反而毫无睡意。只好起床,像我妈那样,也像我小时候那样,有事无事在圈里转圈。走过去是十七步,走过来还是十七步。麻烦的是,我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小时候,转了五个十七步,就没趣味了。没趣味就是无聊。人只知道他们为打发一生中的无聊时光,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不知道其他物种同样如此。为什么有些动物要冬眠?那是因为,凡冬眠的动物,都有久远的历史,它们在浩瀚的时光里,受够了无聊之苦,干脆心一横,不吃,不喝,不听,不看,彻底抛弃俗世的乐趣,把整个冬天睡过去。猪没学会冬眠,是由于猪的寿命被人操控,大多不能善终,不得已,才尽量拽住光阴的尾巴,哪怕光阴带着我们,跑进一片垃圾场。别说垃圾场,就是停尸场,只要能领走你的心,让你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都是老天的仁慈。所谓玩心跳,就是与寂寞搏斗。这方面,万物跟人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其他物种比人更难。人可以从战争、从其他动物身上打发时间,此外人还可以干活,可以上街,可以旅游,可以起哄,可以踢球,可以打牌,可以看电视,可以玩手机,可以幸灾乐祸,可以男男女女的调笑。这一切活动,其他物种要么不能参与,要么只能以牺牲品的身份参与。猪是最通常的牺牲品。像我,一根没有同伴也没有睾丸的猪,在最后的牺牲之前,先要作寂寞的牺牲品。

这大概就是我妈说的“命”。

我听我妈的话,认命,所以在圈里转圈,打发时间,。

把自己当橡皮筋玩,有意思吗?

没有。

没有意思还做,是加倍的无聊。

我停下了。

刚刚停下,耳朵里便“轰”的一声。那是静的声音。半岛的静,跟半岛的土地一样丰饶。四月的阳光倾泼在偏厦的屋顶上,阳光倾泼之声,也就是静的声音。柏树枝上和远近田野上的鸟鸣,还有野兔和獴子窸窸窣窣的奔跑和进食,同样都发出静的声音。我的肚子里,被这些声音塞得满满当当,光阴想从肠壁间溜走,也没缝隙了,于是跟我的脚步一样停下了。光阴泛滥,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光阴里浸泡着,越泡越沉,让我站着也累,便又躺下去。睡吧,我对自己说,睡过去就万事大吉了。说一声清醒一分。而我身下的稻草,却睡得很沉。跟我相比,稻草有福了。可从另一方面讲,稻草这样晚上睡了白天睡,是不是因为有太多寂寞的缘故?还有风,还有偏厦外的柏树、阳光和田野,还有田野上那些会跑会飞和不会跑不会飞的生命,是不是都有着各自的寂寞?华丽的寂寞。黯淡的寂寞。辉煌的寂寞。琐碎的寂寞。各自寂寞,无法分担。世间有无数条隐秘的路,这些路彼此封闭,从不交叉。我能听见稻草的心跳,却进入不了它的心。稻草拥抱着当下,却在怀念逝去的时光。在那些缥缈成梦的时光里,它以站立的姿势,跟土壤和季候结谋,跟扬花、吐穗、结实、飘香等等动人的词语搭配,跟丰收、粮仓、餐桌汇成同一条河流……你听出来了吗?我也在怀念过去了。我似乎说过,旧主人的猪圈外面,有片竹林,竹林里有条小溪,大热天的午后,几层院落的人,都爱去那竹林里,坐在溪旁乘凉。我、我妈和弟弟妹妹,听他们说,听他们笑,听他们挥舞篾扇驱赶蚊虫……我不是要说他们,是要说它们,说我的妈和弟弟妹妹。我的妈呀,我的弟弟妹妹呀,好长时间来,我没说过你们了,看上去我是把你们忘了,其实也真是忘了,留在我身上的唯一纪念,便是我能像妈那样,把食物吃出动静,吃出形状,吃出色彩和滋味。可是我当真忘了吗?在我心里,垒着几块坟茔,坟茔里埋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肉身,是你们的气息。你们也把我埋在你们的坟茔里吗?也跟我一样,在这沉闷的春天里,因为思念而寂寞和惆怅吗?我想是的。有爱就有寂寞。有爱必有寂寞。爱让寂寞欲哭无泪。

如此,我享受这寂寞了。

我翻了个身,想认认真真寂寞一回,院坝那边却有了响动。啊,响动!从起身到跑向圈栏,我差不多一气呵成。我是去看外面的光线。光线齐崭崭落下屋檐,就是晌午了,平时汤成民就回来了。今天只比晌午稍晚一点,他是去了镇上,怎么可能回来呢?他转了老街转新街,等着所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本来可以主动招呼的,但他不,像主动招呼就失了他的尊严。而那些店家,若正忙着,眼里就没有他,只有闲下来才会拿他开心。他就一直等到人家闲下来。他听到人家的招呼,再顺应那些含讥带讽的俏皮话,把自己作践一番。即使啥事不做,单是完成这趟活,也要好几个钟头。而且现在有了新的话题,无需去想,我就知道,那些人必定会问到他“儿子”:汤成民,你为啥不把你儿子带来呀?汤成民,咋老不见你儿子的妈呢?你儿子的妈肯定貌若天仙,你才不敢带到街上来,怕别人抢了。诸如此类。此外,他们还会提到……我是说,他们还会提到邹镇长要亲我的事情。我都把这事忘了。我相信邹镇长也忘了。她一定比我忘得更快。她忘了好,免得指使人来叫汤成民处决我。总之汤成民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再快,也要等到下午两三点钟。——但的确是他回来了。他从田埂走进院坝,径直走进偏厦,开了我的圈门,没吭一声,就又回到院坝里。我跟过去,他却没在院坝里坐,直接跨进了伙房。看来他是要弄吃的。我站在他习惯闲坐的地方,有些手足无措。好一阵,里面都没有锅碗瓢盆声,只有间隙的砰、砰、砰。这是陌生的声音。我悄悄溜到门边,见他并未做饭,只坐在四仙桌旁,摁着电视机的按钮,砰,开了,刚出图像,砰,又关了。如此反复。为什么这样?我不敢打搅,正要退开,他说:汤成民,进来。尽管叫的是我,也只能叫我,但我还是犹疑。我是猪,猪在变成猪肉之前,不能走进人的屋子,这倒不是说人比猪高贵,而是猪的一种自我限制。世间之物,真正的高贵,正是懂得自我限制。当我说“我”的时候,就已经暗含着自我限制的意思了。

我吓得一抖,只得听令。尽管门槛不高,我还是没想到自己进去得那么容易,一条腿紧跟一条腿,就迈入了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地。人的领地。当我以猪的眼光站在门外窥视,觉得里面逼仄得很,进来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大概跟那些不会水的人掉进一口池塘是同样的感觉,站在岸上看,池塘小如脸盆,掉进去它就变成了汪洋,每趟一步都是深渊。汤成民以我说不清楚的眼神,瞪我一眼,然后身子一斜,将一条板凳捉到他身边,在凳上拍拍,是叫我爬上去。你知道,猪这一生,只上一回板凳,那条板凳叫杀猪凳。他的那动作,唤醒了我血统里的恐惧记忆。但很明显,他这时候不是要朝我颈项下捅刀子,这一点我能够分辨。再说他已经明确过他的原则:我的事,他的事,都由他说了算。刚上凳子,我就嗅到一股血腥气。这是血统给予我的警告。在不该死的时候上了板凳,是对血统的挑战和背叛。我喷了两下鼻子,把血腥气拂开,才敢抬头。我看见电视是开着的,他叫我进屋时“砰”那一声,刚好把电视打开。但他没看。我当然更不看。他一如往常,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像石头那样沉默着。而他的脸色,比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都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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