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志是害怕大胡子!
他害怕响水滩的那个大胡子,也害怕跟那个大胡子相似的人,哪怕是生理上相似……
因为怕,他才追随父亲。他追随的不是父亲本人,而是父亲的“不要命”。
当大胡子**母亲的时候,他期待有一个不要命的父亲在身边,继而也期待自己成为不要命的人。
可最终,他只敢在不会说话也没有穿制服的山川面前撒野。要是可能,说不定他宁愿不跟任何人接触,宁愿没有故乡,也没有任何固定的住处,就像他买下的那两匹“野马”。
由于怕,他就恨。他不敢恨别人,只敢恨自己的母亲。他恨母亲,不是因为母亲是“坏人”,也不是因为母亲赶走了自己的老婆,而是把对大胡子的恨转嫁到了母亲的身上。可有些事,我却是无法理解的,自从跟他认识过后,我发现他对老太婆特别好,比如对他小区里的老太婆,还有对色儿青的奶奶。那次我们去北川,他带了几大包衣服去送给灾民,都是新买的,也都是送给老太婆穿的。他不愿去疗养院看母亲,却常常给疗养院的工作人员送礼物。知道父亲的下落后,他不告诉母亲,是觉得母亲没有资格知道父亲的下落,还是想让母亲继续为某个希望而活着?
猜测这些事很费精力,而我这时候心力交瘁。那盒方便面实在不顶用,我很快又饿了。本想再去买两盒,想到李向志说的那种情况,饿死我我也不愿再朝活动板房的方向望一眼。
我只问李向志要了车钥匙,回车上去睡觉。
太阳已经被大山挡在身后,但车里的热量,能把人烫熟。开了许久的空调,我才敢坐上去。
这是一辆桑塔纳车。李向志开的最好的车,就是桑塔纳。
如果我没认错,这还是我跟他过海子山时翻了的那辆。那回,我给他照了相,两人便束手无策了,想打电话求援,手机没有信号,搭别人的车吧,这条道上,一天半天也难得碰到一辆,有时三五天也没车过。除了走路,还有什么办法呢!估摸了一下,回理塘应该比去稻城更近些,于是往回走。这是下午两点,天无片云,阳光倾泼而下,如果没有风,是很暖和的,但狂风肆虐,冷得打抖。只要太阳下山,气温会迅速降到零下二三十度,我们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饥饿的豹子吃掉。然而,想在天黑前到达,根本不可能,每走一步,都必须深深地勾着腰,脚趾死死抓住地面,否则就会被风抬下山谷。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走了四五里,突然听到身后车响!我们站下来招手。车停了一下,之后猛地蹿开。蹿开几十米,又停了。车主是一对父子,怕遇到劫匪,但最终没把我们当成劫匪,将我们拉到了理塘。我们又去找加油站的那个师傅,请他儿子开辆越野去把悬在崖边的桑塔纳拖进县城,再作修理。
十年过去了,李向志还开着这辆车。
我觉得搭在座位上的垫布也没换过,米黄色,绣着几棵松,以前很厚实,现在摸上去枵薄如纸,到处都是洞。干净倒是干净。这垫布是保姆给他洗,还是他自己洗?多半是他自己洗。包括他穿的衣服,多半都是他自己洗。保姆陪他聊天过夜的时候多,为他洗衣做饭的时候少,绝大部分时间,保姆都是在学校里。喜欢泡在茶桌上谈天说地的李向志,仿佛天上的知一半,地下的全知,然而,保姆的世界他恐怕永远也无从知晓。当李向志一个人在家,亲自动手洗衣服的时候,一个人去店里吃饭的时候,他心里想些什么?是否会想到他的母亲、前妻和儿子?母亲已不在了,前妻早就跟了别人,儿子自从去了美国,就没回来过,开始是怕待不够时间,拿不到绿卡,可拿到绿卡之后,还是没回来过……
本说回车上睡觉,其实根本睡不着。我百无聊赖,就翻看他放在车上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把浅褐色的小提琴,一张烂朽朽的全国地图,一个巴掌大小的挂件。挂件是个小人儿,我取下来玩。
小人儿正面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背部却是扁平的,沿脊椎写着几个字:“国林子。”
这是他给那两匹马取的名字。
黯淡欲消的笔迹,证明写上去已有相当长的时日了,并非他临时想出的名字。
天色迅速暗下来。山里的天,太阳一走,就黑得快。
车里更是黑压压的,闷得慌,我又出来,朝岗亭方向望去。
那边毫无动静,但李向志没坐在岗亭里,而是坐在外面的梯坎上,整个姿势,跟坐在沙发上时毫无变化。我猜想警察还在收费亭。
和我们一起等待的那群人,开始还很激愤,胖子从原路返回后,全都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或站或坐,彼此间连话也懒得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抱着她心爱的小狗,吧嗒吧嗒地落泪,狗直往她的怀里拱,呜呜地叫着,大概是路上没带够狗粮,方便面之类的东西它又不吃,它饿了。
人这么多,可大家都很孤单。我朝李向志走去。
快到他身边时,李向志突然站起身,朝收费亭跑。
是警察在向他招手。
他踮起脚尖,仰头望着警察。警察把驾照给他后,他说:“我妈死了,两个钟头前死的。”
那女子很吃惊:“你为什么不早说?”
李向志没说警察早就知道他母亲病危,而是这样回答:“你们照章办事,应该的。”
然后他转过身,朝车身飞跑。
我跟上去,拉开车门时,他刚好把那个挂件挂好。开始我忘记挂了。
小人儿晃晃悠悠,一会儿前,一会儿后。
一时找不到话说,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我问他:“国林子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我妈给我取的乳名。”
车蹿出去了。路这么烂,他开得还是像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