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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风(第1页)

河风

那时候,回龙镇上有个王小英。

但没过两年她就不在回龙镇了。

她本来就不是镇上人,是从老君山下来的。那年她十九岁,个子小小的,长得好看。

来到镇上,她在镇东租了房,做烧腊生意。

租房的地方原是街道——上街。回龙镇就一条独街,以戏楼为界,分上街和下街,几年前清溪河发大水,将上街(连同戏楼)干干净净扫进了河里,房舍自不必说,连铺在地上的青石板,也悉数卷走。水退过后,住户都迁到了下街,下街因而朝下游延伸了将近一倍。上街成为空坝,空了五六年,蒿草高过头顶,葛藤螺旋形的嫩芽,转眼间就变成青绿的尖叶,速度之快,几乎能看见它们的生长。人不敢进,里面有蛇,镇东码头上的船夫,常见碗口粗的乌梢蛇把老鼠撵下河。镇里有部分人是农民,农民见不得土地抛荒,终于将野草清除,种菜。是空坝的时候,没人过问,一旦种菜,过问的人来了,令将菜拔掉,说要建厂。厂很快建起来,是无须厂房的预制板厂。老板是河那边半岛上的,工人也来自半岛,清早摆渡过来,晚上回去,连午饭也是自己带。

但还是搭了两间棚屋,让一个铁匠住。铁匠白天干他自己的活,晚上就把预制板守住。

王小英的租房,就是两间棚屋中的一间。便宜。比去街上租居民的房,每月便宜八十块。尽管居民房也多是歪歪扭扭的木屋。她的生活所需十分简单,一架钢丝床,一张案桌,一口大锅,就成了。锅是用来制烧腊的。朝下游走三百米左右,有家回龙镇唯一的屠宰场,每天后半夜——也可以说是凌晨——杀猪(临刑前,猪嘴上都戴了铁笼,免得嚎叫吵人),王小英就后半夜起床,去要了猪头、宝肋、圆尾,各称十多二十斤,用花篮背回来,剔毛、蒸煮、去骨、切割、点卤。香料也是自己配,香茅、八角、丁香,加少许料酒,再用熟油调上辣椒面。做这事特别坏手,有人卖烧腊卖上两个月,一双手就烂得不成样子。王小英不想坏她的手,点卤之前,必戴上手套,淡红色的塑料手套,长及肩头。

烧腊卖给预制板厂的工人。快开午饭时,王小英将案桌搬到棚屋外面,纱罩把各类肉品罩住,旁边放刀,放秤,放佐料,准备停当了,站着等食客。食客都带着保温盒,里面的饭啊菜的,其实都已搭配好,但他们还是来照顾王小英的生意。王小英的烧腊做得太好吃了。几十个工人,三个五个的结伙,称两三斤,再走几十步路,去居民开的副食店里买瓶酒,坐在地上,或蹲在风干的预制板上吃喝。

他们都能吃能喝,两斤烧腊几筷子就夹完了。于是说:再去称点儿。

由谁去呢,大家都想去,但都不表态,直到有人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起身朝王小英走过去,别的人才后悔。这些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汉子,都喜欢王小英,都想站到近处去看她。王小英做的烧腊的确好吃,但主要是想看她,想跟她搭话,想把她留在这块地盘上。想留住她是非常重要的,要说肉食,他们吃得够多了,可王小英的案桌上还剩了好些,他们又只吃中午一顿,晚上不可能照顾她生意,她连冰箱也没买,放一夜会坏掉,亏了本,她就会搬走。

走过去的人对王小英说:再来两斤猪头肉。

王小英将纱罩揭开,翻出半边颤悠着的柔软猪头,刀一划,肥瘦间搭,放到秤盘里称。多一点,割下来,少一点,添个碎头。称好了,放在梨木案板上切。案板金黄,刀身雪白,刀口把肉一沾,肉就很匀称地碎了。点卤时戴手套,现在她把手套除了下来,不知是嫌戴上不利索,还是觉得那样做,在一群苦力面前显得矫情,或者,干脆就是要亮出她的手给人看。她身上无处不好看,自然也包括手。指甲修得平平的,干净得很,小巧得很,手背粉红粉红的,被油裹了,感觉特别香,真想吃一口。她的瓜子脸也是粉红色,一身黑衣将脸托出来,鼻沟很深,呈一条笔直的阴影。眼睛也是一片阴影。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却给人阴影的感觉,真怪,也真逗人喜欢。

如果没旁人在,称烧腊的人就细声跟王小英搭话,问她为啥来镇上,做烧腊是跟谁学的,晚上睡觉害不害怕。王小英有问必答。她说我跟你们一样,来镇上挣钱;她说做烧腊又不是学算术,需要跟谁学呢?她说有张大哥在,老虎来了也不怕。

张大哥就是那个铁匠。

听见她说话,别的人也凑过来。王小英的话不能让一个人独享。可人一多,反而不知道怎样跟她搭腔。别人不问,王小英也就不说。她也没正眼看过一个人,她的眼睛总是低着的。于是汉子们自己说,你一言我一语,每句话都与王小英无关,但每句话都说给她听。还大声笑,其实没有那么好笑,即使真的好笑,王小英也听不懂他们的玄机。风从河面吹来,王小英被钢夹针别起来的头发,纹丝不乱;风里有水的气息,有河边芦苇的气息,有湿润的土地的气息——这应该就是王小英的气息。

张铁匠从不去王小英面前晃。他吃饭老是跟工人们错开时间,下午两三点钟,才吃午饭,晚饭把碗端上手,街灯已熄大半。饭都是他自己做。他就一个人,养着一条仿佛永远长不大的黑狗。他来镇上很早,在上街还是一片荒地时,他就到了回龙镇,在现在的地方开了铁匠铺。生意说不上好,但也不坏。回龙镇是个河谷小镇,除河对面的半岛,出镇就是山,老君山、杨侯山、白斗寨,海拔都过千米,山里的庄稼人要购买和修理农具,都找本村铁匠,不可能翻山越岭跨沟过河地背到镇上来;镇上虽有部分农民,可土地越来越少,把一样农具用坏,总得一两年时间。张铁匠的生意主要做给半岛人。半岛方圆五里,有数百户人家,逢赶场天,半岛人就把撕了裂、缺了口的锄头、弯刀、镰刀等物,用黄荆条串起来,像提着一串鱼,过河之后,扔到张铁匠的铺子上。

那时候,张铁匠自己搭了间棚屋,棚屋里堆满了铁器,连架床也放不下,他就不要床,夜里腾出能容身的地方,热天铺张席子,冬天铺张塑料薄膜,再垫一床又老又破的棉絮。回龙镇的冬天能把骨头冷得打抖。从秦岭和大巴山刮来的野风,从几面山上洪水般泄到镇子,把镇子变成冰窖。张铁匠的棚屋用不规则的木板拼凑而成,龇牙咧嘴,冷风进出方便,但他却能呼呼大睡。他有铁板一样的身体,只要不是大冬天,打铁时他都光着上身,背脊、手膀、胸脯,硬而且厚实,被黑烟熏了,真像铁。该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肚子却平平板板的。他不怕冷。有了那条黑狗,就更不怕冷。

黑狗不是他带来的,它自己找到了他。仿佛天底下的城镇,都有无主的野狗,黑狗就是一条野狗。镇子喧闹的时候,它躲在街口的角落里,甚至躲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像个老人那样坐着,一坐就是半天。屠宰场的腥味儿老是刺激它的胃,但要吃到什么是不可能的,以前的屠宰场是个敞坝,有骨碴飞出来,现在是水泥房,骨碴被墙壁挡了,然后被人收走,去烧化后做肥料。黑狗只能喝到从阴沟里淌出的血水。阴沟在离河五米远的地方成为阳沟,流出的东西往河里灌。血水到底止不住饿。它饿。它缓慢地转着头,问身边的芦苇,你可以填肚子吗?用舌头把芦苇卷进嘴里,嚼几下,牙齿底下木木的,看来不行,吐了;又问身下的泥土:你可以填肚子吗?舔一舔,那感觉更糟。

但它并不悲伤,当镇子睡去之后,它就鼻不离地,满街窜,总能在房前屋后找到吃的。

那天后半夜,它找到张铁匠的棚屋外来了。张铁匠起来撒尿,碰见了它,它呼啦一声退开,把沉重的夜色划开一道黑色的口子。张铁匠没急着撒尿,想到自己还有半碗冷饭,端出来,倒在地上让它吃。吃过后它就不走了。它赖上了。也可以说是张铁匠赖上了它。张铁匠怕它走。过了两天,没人来找狗,他就知道它是无主的,用废铁打了根链子,把狗拴在铺子外面的柱子上,柱子旁边,有艘倒扣过来的破旧木船,也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狗弓腰坐在木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没人来,就望着远处,或者专心致志地看主人打铁。想拉屎拉尿,它会叫,那叫声是它自己特别设计的,汪汪汪,汪——汪汪,张铁匠听见它这样叫,就知道它想干什么,丢下活,把它拉到河边的芦苇丛里去。晚上,张铁匠将它牵进棚屋,解了铁链,跟自己一铺睡觉,像两个兄弟。

没有人问过张铁匠:你家在哪里?家里有些啥人?做了多少年手艺?为什么来镇上?

诸如此类的话,从没人问过他。连他的姓氏,也是他在拴狗的那根柱子顶端,挂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上用蓝墨水写着几个字,“张铁匠铺”,人家才知道他姓张。好像他生下来就是个铁匠,姓什么无关紧要,来不来镇上,也无关紧要,他没来的时候,想修理农具,总是能找到匠人的。张铁匠也不主动跟人拉家常,他的话少得很,早上起来,就扯着风箱,把炉火烧得呼呼响,铁器埋在炉火里,变红,变软,然后夹出来,放在砧子上,翻过来翻过去地锻打。铁屑四溅,铁屑如同向上或横着飘飞的红雨。他的每条裤子都孔孔眼眼,光着的上身却无任何伤形,只是汗毛被烧光了。回龙镇把汗毛叫苦毛,苦才流汗,一根苦毛代表了一分生活的累,张铁匠没有苦毛,是不是就不苦不累了呢?

俗话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看看张铁匠的那双手,又厚又宽,几乎成正方形,大拇指叉开来,可以跟手掌呈九十度直角,像横着长出去的一根树疙瘩,结实,倔强,充满力度,手掌的黄色老茧,延伸到虎口,那老茧能把铁割得滋滋响。

这些都印证了那句俗语,可他又真的显得不苦。他按照自己的身高,把砧板升到恰当的位置,打铁时就不需要太弯腰。铁料被他锤打着,每一锤下去,红色都淡一层,直至发暗,发青。每经历一次这样的过程,就朝目标迈进一步。铁料变换着形状,变为铲,变为镰,变为锄头弯刀,变为拴羊的转管。他把它们举到近前,虚着眼睛察看,用手触摸,还凑近鼻子闻。

这是他特有的功夫,通过闻铁的气味,判断它是否变成了自己想要的。万物都有各自的言说方式,最精确的语言,就是气味,铲有铲的气味,锄有锄的气味。稍不满意,就再烧,再打。在刃口上钢,需与器具血脉相通,浑然一体,钢刃是器具的眼睛,或者说心脏。淬火的声音在他那里如同唱歌,要是打得不满意,那声音就变为抽泣了。这区别别人听不出来,他听得出来。淬火之后还用砂石磨,把浮铁去掉,让其有坚硬的质料,柔软的颜色,细腻的手感;且把刃口磨快,让顾主拿回去就能用。

这最后一道工序,别的铁匠往往是省略的。

货再多,生意再好,他也不赶时间。他知道赶出来的时间往往是无效的,所谓一寸光阴一寸金,是说要把每一寸光阴过踏实,不是叫你赶时间。即使不能按期交货,顾主也原谅他,甚至欣赏他,因为大家对他都有个共同评价:张铁匠的活,做得老实。

正由于此,建预制板厂时,才没把他赶走。老板信得过他,让他帮忙守厂。不发工资,只把他原先那间棚屋推倒,为他搭了两间宽敞些的,一间做作坊,一间生活起居。

结果他还是只用了一间。他不能离开他的铁器,离开了铁器,他就睡不着。

王小英到回龙镇时,找房子租,找了几家都嫌贵,有个房主很不高兴地对她说:你去上街(人们还是这样称呼)找铁匠,他的不贵。虽是气话,王小英却听进去了。到铁匠铺外,她首先注意到的确有间空房,敞着,没上锁,本身也没有锁。房子的简陋让她暗自欣喜。随后,她注意到蹲在木船上沉默的狗,还有挂在狗头之上的木牌。她对在棚屋里扯风箱的张铁匠说:张大哥,听说你有房子出租?

张铁匠转过头,瞄她一眼,你去问他们——他一只手指了指身后,房子是他们的。

王小英放下背篼。狗从木船上跳下来,嗅那只背篼。背篼里装着衣物。王小英摸它的头,狗翻着眼睛,扬起下巴,舔她的手。王小英说,好乖哟。之后朝工场走去。工场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这才好呢!她是来做烧腊卖的,原以为只能把生意做在赶场天,既然有工场,就天天有生意做了;男人比女人能吃,在生活的享乐上,也比女人大方。王小英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租下那间房子。

充斥着水泥味儿的工场里,被声音塞满了,是搅拌机的轰鸣,至于人,大多叼着烟卷,一言不发地打板、灌浆,头发里裹着白灰。王小英走到两个工人身边,问他们老板,说她要租房。两个工人歇了手,说租房找老板干啥?那是铁匠的房子。他们丢了家伙,将王小英引过来,还有十几步远,就扯长了喉咙喊:张铁匠,张铁匠,有个小妹子要租你的房子。声音欢喜,像遇到天大的喜事。

张铁匠还在拉风箱,看着炉火说:他们同意,你就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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