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中
火车行得缓些了,整备作暂时的休息。有些旅客站起来,或者取下头顶搁着的提箱,或者整理座旁的包裹,或者穿起长衫和玄纱马褂;有些妇女打开那不离手的小皮匣,对着里面的镜子照一照,取出粉纸来在额上脸上只是揩抹,接着又是转侧地照个不歇。
旅客们从左面的车窗望出去,在丛丛浓树之中,一抹城墙低低地露了出来。城墙以内耸起一座高塔,画栏檐铎,约略可以辨认。这在旅客们虽然未必是初见,但是有些人认作到达的标记,有些人认作行程的度量,也有些人重现他们儿童时期的好奇心,便相与指点着说:“塔!塔!”
窗外拂过一丛绿树,一阵蝉声送到旅客们的耳朵里。这可见车行更缓了。不一刻,便驶进站台,强固地停着。
一个人从车厢里跨下来,躯干很高,挺挺的,有豪爽的气概,年纪在三十左右,帽檐下一双眼睛放出锐敏的光。他只挟着一个皮书包,不需要夫役帮助,也不像其他旅客那么慌忙,在一忽儿扰攘起来的站台上,犹如小鸟啁啾之中的独鹤。他出了车站,劈开了兜揽主顾的车夫们的阵线,便顺着沿河的沙路走去。
河对岸就是城墙,古旧的城砖大部分都长着苔藓;这时候太阳偏西了,阳光照着,呈茶绿色。矗起的那个高塔仿佛特意要补救景物的太过平板似的,庄严地挺立在蓝天的背景之前。河水很宽阔,却十分平静,天光城影,都反映得清清楚楚,而且比本身更美。
他一路走过云,车站的喧声渐渐低沉下云,终于消失了。他有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耳际异样地寂静,好像四围的空气稀薄到了极点似的;那城墙,那高塔,那河流,都显出苍古的姿态,但这苍古之中颇带几分娟媚;扰扰的人事似乎远离了,远得几乎渺茫,像天边的薄云一样。他站定了,抬一抬帽檐,仔细地望着,心里想:“这古旧的城池,究竟是很可爱的。虽然像老年人的身体一样,血管里流着陈旧的血液,但是我正要给它注射新鲜的血液,把那陈旧的挤出来,使它回复壮健的青春。到那时候,里边流着的没有一滴不是青春的血,而外面有眼前这样的苍古而娟媚的容光,天下再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值得欢喜的呢!”
这么想时,对于前途的勇气更增高了不少。取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重又大踏步走去。路尽过桥,便进了城门。
城里的街道极窄,阳光倒是不大有的;只要两乘人力车相向擦肩而过,就叫行人曲着身子贴着店家的栏杆相让,还时时有撞痛的危险。店家的柜台里坐着些赤膊的伙友,轻轻摇着葵扇,似乎十分安闲。行人也似乎全没一点事务,只是出来散散步的,走得异常地轻,异常地慢。偶然有几个完**体的小孩,奔走追赶,故作怪声直叫,这才把平静的空气打破。而急奔乱撞,铃声叮当不绝的人力车时或经过,也是一种与这个境界不相协调的东西。
“永远是这样的情形,三十年来,就只多了那些乌光银亮的人力车。走路的人也永远是这样慢,慢步的老辈,传下来慢步的小辈,所以依然只见些不要不紧的背影。在这狭窄的街道中,他们这样挡在前边很可厌,叫人家要快步也快不来!”他想着,赌气似的,脚步更为加紧一点;身子敏捷地左偏或右偏,以免与行人车身相撞。只见行人一个个地向后退去,他觉得这才爽快,虽然衣衫已经汗湿了。“高先生!”他脱下草帽,站定了,恭敬地这样叫着。在他前面的是一个五十左右的人,高高的身材,可是很瘦,夏布长衫,团龙玄纱马褂,苍黑的脸色,额纹极深,两颗近视的眼珠从大圆眼镜里映出来,见得很细,上唇有浓黑的一撮胡须。
这位高先生虽然近视,却早已远远地望见了对面走来的人,心里想:“他果真回来了,可见人家的传说不虚,办学校的事他们准要干的。还是不同他招呼的好;当年班上听讲的情形,他一定忘得干干净净了,不冤枉他,现在他一定还在骂我们老朽,同他有什么可谈呢!”便靠着街道的一边走,一边贴近一个挑藕担子的乡下人,目不旁视,想借此彼此错过了。哪知他学生望见了他,也就靠着街道的一边站定,正当他的面,而且恭敬地招呼了。他只得恍然直视,表示欢喜说:“啊,雨生,好久不见了。这一次回来,大概要过了夏再出去了?”
“不,今后想不出去了。我们几个朋友计划在这里办一个中学校,今后我就干这一桩。”
“那是很好的事情,我记得人家曾经说起过。”高先生就想点头别去,但是雨生接着说:“我们凭着理想来计划,不妥当的地方一定有。想常常到先生那边去讨教,领受先生的宝贵的经验。”
高先生笑了一笑,似谦逊又似鄙夷地说:“潮流不对了。我们一些经验犹如失时的衣着,只配塞在破箱子里了,对你们的新学校有什么用处呢!”他顿了一顿又转为很严正的神态说:“可是学校也实在难办,越来越莫名其妙。当初你在校里当学生的时候,我们觉得什么都有把握。现在可不然,什么都空空如也。也正想向人家讨教讨教,接受些新经验呢。”
“经验总是经验,有什么新的旧的,先生谦逊罢了。”雨生虽然这样说,对于高先生那种牢骚的调子,不无叹惜的意思。
高先生却想到向雨生探试,便问:“你们的经费已经筹得差不多么?那是最要紧的。好好的计划,往往给经费问题打得烟消云散。”
“我们有预算,学生缴的费恰抵平时的开支。开办费是捐募的,现在已经足了数。”
“收费同开支能相抵么?”
“我们几个人志趣相同,又全是只消顾一己的生活的,所以支薪极少,有两三人全不支薪……”
“全不支薪!”高先生似乎听见了怪异的事,停一停,笑着说:“足见你们热心教育,佩服佩服。我们再见吧。”说着,点头自去,高高的身躯便摇动起来了。
“先生,再见。”
高先生踱进茶馆里,这时候大半的座头已经有了茶客了。那些茶客在家里吃饱了午饭,吸畅了水烟,又进了些西瓜雪藕,看看人阳偏西,街上已有靠阴的地方,便慢步轻移,汗也不出一滴地来到茶馆里,上他们日常的功课。中间一个充当县视学的陆仲芳看见了高先生,便停止吸水烟,略作起立的姿势,点着头说:“菊翁,今天你来得比我晚了。这里空,就是这里吧。”说着,努着嘴指点与己同桌的一个空座儿。
“仲翁,很好,就是这里。在路上略有耽搁,所以来得晚了些。”高先生说罢,便卸下马褂长衫,挂在墙上的衣钩上,再把短衫脱了,披在藤椅子的靠背上;这就完全露出个瘦黑的上体,锁骨后面的两个低洼,前胸一排排的肋骨,都非常清楚,比照着陆仲芳又白又胖的上体,厚团团地没有一些棱角,令人感到一种滑稽的趣味。
“你道我在路上遇见了谁?就是丁雨生,他已经跑回来了。”高先生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馆役送上热手巾,高先生接了,便前胸后背一阵地擦。擦过了三把,捋着上唇的黑须说:“他们那个中学校一定要办了,他刚才对我说,他今后就专门干这一桩。”
仲芳才吹起一个火,听说就让它燃着,且不吸烟,说:“本来一定要办的,我知道他们已经在邢家巷租下了校舍了。”这才蒲卢卢蒲卢卢地吸了一袋烟,两个大而斜仰的鼻孔里就喷出淡白的两条烟须来。
“我们的学校是欠薪,是开支不来;他们办学校倒有法想,听他说开办费已经捐募足数了。嗤,他们这批小孩子!”
“喝,他们这批小孩子!”仲芳附和一句,讥讽地笑了笑。
“只是有一点不明白:他说经费能够同学生缴的费相抵,因为他们支薪极少,有几个竟全不支薪;究竟他们所为何事呢?”
“哈哈,菊翁,你太老实了。不支薪水,教人家的子弟读书长进,现在这时代,哪里来这种人!这里头自然别有作用。”仲芳说到这里,略带自傲的神情又吸了一袋烟。
菊翁略微感到惭愧,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自己辩护说:“里头别有作用,我当然也知道。不过是什么作用,我可有点儿揣不透。”
“还不是……”以下就隔着桌子把头凑近菊翁,低低地说了。一会儿才如前坐正,接下去说:“他们的钱,自然有来源。本来不靠什么薪水,落得说句体面话。人家说他们一声热心教育,这就着了他们的道儿,无形中为他们当鼓吹手了。要不然,他有没有告诉你开办费从什么地方捐来的?”
菊翁将信将疑,又夹着莫名其妙的恐惧,闭了闭眼睛说:“大概六七分是准的,是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