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来拜访新接手的校长的,可是校长没有工夫,由秘书长代见;秘书长杨是许在北京的老同学,比较校长亲自接见少些拘束。一阵的拉手,带笑又带感喟地诉说彼此的近况。接着许叙述自己的来意:推销货品,希望解决三分之一,最低限度三十块就行。末了说,“你们这里是个新局面,个把小职员,想来总可以位置一下。老杨,务必请你在校长面前郑重提一提,我真是‘感同身受’呢!”
“哈哈,‘感同身受’!”杨的笑声带着讥讽的意味。
“你笑什么?”许疑怪地望着杨。
“我笑的是‘感同身受’这句成语又来了。你可知道,我每天同它要碰几回面?——不说虚头,平均总有两百回。它时时刻刻跟着我,一点儿也不放松。此刻我出来会见你,以为总该碰不着它了,谁知道它正躲在你的嘴里!”
“你的话什么意思?”
“哈哈,老许,你怎么‘懵懂一时’了?我说的是每天收到的介绍信,那些信里百分之九十九有一句‘感同身受’。”
“喔,原来如此,”许点头,前额的汗滴汇合成一条小小的河流,流到左边的眉毛丛中。“那末,你讨厌这句话吗?”
“不,不。这是一句表示真诚的话,我为什么要讨厌它呢?不过来得太多了,叫我们简直应接不暇。半个月来,除掉零数不算,收到的介绍信有三千封了。现在又收到你口头的一封,三千的数目上又加上个一。你想,我们应酬了哪几封好?”
“哫,哫哫,”许撮尖了嘴唇,像在那里呼鸡。“竟有三千封,意想不到!意想不到!”
“若说写信的人,大半像《秦琼卖马》里唱的‘提起了此马来头大’,最好都给他们应酬一下。但是真要应酬起来,教职员就比学生多出好几倍了。而且哪里来这么多的经费?”
“那末,怎么办呢?”许不由得代人家忧虑。
“谁说得出怎么办呢?”杨凝视着空间,悄悄地说。
“三千封信可以堆满一张写字桌了。如果一古脑儿交给老林,由他的书局付印出版,书名就叫‘感同身受’,倒是一笔好生意呢。”许自己觉得这个想头很有趣味,嘴里说了出来,心头还在欣赏不已。
“你说笑话了,这哪里是处理这些信的正当办法?”
“老杨,我问你一个题目,”趣味的心情像轻风似的一拂而过,许的声气又转得严正了,“大学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的题目太大了。”
“不是太大,是太含糊了。我可以换一个说法:像你和我,是受过大学教育的;且不说大学造就的人无业失业,现在假定个个都像你和我,大学教育到底有什么意义?”
“都像我和你,那末大学教育的意义就在推广大学,直到满中国都是大学为止。若不是满中国都是大学,那一年年一班班的毕业生到哪里去充当教授和秘书长,像你我一样呢?”
“这不就等于说并没有什么意义吗?我每逢上课,提高了嗓门直叫唤,一班学生眼睛光光的望着我,我仿佛看透了他们的心;他们在那里想,‘你只为四块钱一点钟,不得不猴子扮戏给我们看。’唉,没有意义!同时我也看见了他们全部的命运,他们压榨了家里,压榨了公家,来在大学里消磨岁月,结果成为销不出去的呆货,累我在这样的大热天,不得不赶出来当义务跑街,到处兜销。唉,没有意义!”
“你不要一味悲观。我告诉你,大学教育还有一种意义,就是养活一班要吃饭的教职员,像我和你;不过有个条件,要不欠薪才成,如果欠上半年四个月,这种意义就差得多了。哈哈,这都是说笑话。从严谨的方面说,我们总希望中国慢慢地好起来,一切事情都走上轨道;这巨大而艰难的工作,需要各方面的有用人才大家来担负,而大学就是这批有用人才的制造所。怎么说大学教育没有意义呢?”杨这么说,眼睛里放射出闪耀的光彩,好像正对着初升的太阳。
“你倒有这样的确信,”许看定他那老同学的带褐色的脸,“我可抛不开我的怀疑。我总觉得我在做一桩无聊的事,如果有什么途径容我摆脱,就好比登仙了。”
“老许,怎么你也陷在‘做一行怨一行’的老套里?不要怨吧,三千封信里提起的那些人物,正在追逐那无聊的事呢。”
“我这第三千零一封的口头信,大概是没有什么希望吧?”许这才从无端的感慨里溜回来,归到特地跑来的初意。
“这实在难说。总之我给你在校长面前郑重提起就是了,你的希望是解决三分之一。”杨的声口颇有点慷慨千金的样子。
“那末,我走了。”
许从大学里出来,意兴有点阑珊。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站上停住,他懒懒地跨上去,不顾皮垫子晒得烫热,就像看见了沙发一般颓然坐下。一颠一颠直到新世界,他才下车,在人行道上往东走。一幅“关店大拍卖”的市招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看,是一家皮鞋店,男鞋女鞋都是挺“摩登”的。再往前走,看见一家绸缎店门首立着两块红纸黑字的广告牌,都歪歪斜斜写着“买一尺送五尺”六个大字。他觉得这种算法很有奇趣,不免站住了望那店里,却见一个店伙在打瞌睡,两个店伙在吸纸烟养神。
一家发售航空奖券的店里点着大红蜡烛,高高地供起“二奖志喜”的金字牌;奖券像洗衣作晒在场上的被单一样,一排一排挂在横空的绳子上,给电扇的风吹着,拂拂地飘动,仿佛在向人招手。许又站住了,他心里想:“如果花十块钱买他一张而中了头奖,那时候该怎么办?啊,我一定带了这笔钱去做海外寓公。中国到处是乌烟瘴气,桃花源只好到海外去找。美国不行,他们闹复兴只是一个梦。英国,德国,法国也靠不住,只看他们念念不忘军备就可怕。倒是几个小国好,瑞典,挪威,丹麦,都是一派太平景象。我就随便挑一国住下,一辈子不再买回来的船票。我想他们一定欢迎我,我是带有几十万块钱的寓公呢!”他仿佛吃了橄榄,尝到一种清凉的甜味。但是他并没有买一张航空奖券,只在路上体会着这种甜昧,回到了四马路振华旅馆。
擦过脸,擦过身,换上一件汗衫,身上爽快了不少。然而暮色渐渐笼罩下来了,他的心就让一种倦意一种怅惘之感蒙住,刚才的甜味早已溜到不知哪里去了。
他躺在**想:“奔走了一天,看来完全是徒劳。明天后天再去奔走,又哪里一定有把握!昨晚上上车的时候,他们三个的几声‘老师,费你的心了,’是从心底里涌出来的;他们的眼角里仿佛都含着眼泪。回答他们说,‘你们放心回去吧,’这显然有点儿义士的风度,等于说包在我身上。但是事实上哪里包得来呢?如果回去是两手空空,他们三个将要伤心到何等程度!如果几个同事倒很有点儿成绩,那更……啊,不堪设想!”
他忽然站起来开亮了电灯,就伏在桌子上写信给在北平、天津、杭州、广州当中学教师的几个朋友。写到“若蒙玉成,感同身受”的文句,不由得想起杨所说的“又来了”,就停了笔望着电灯出一会神。
三四个褐色的小虫不停地向电灯飞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