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同身受”
“今天才到?”
“刚刚到。一到就跑到书局里来找你。”
两只右手拉在一起,似乎要松开了,彼此又紧握一阵,这样三四回,才真个放了手。
“怎么样?放了假了?”主人看定满头油汗的来客,给他拉开一把藤椅子,让他坐下。
“放了假了。”来客把皮书包放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下,连忙解开西服衬衫袖口上的纽扣。对面白墙上,那块蓝地白字的牌子依然钉在那里:“同人会客时间务希尽量缩短。”
“到底你们教授先生,”主人也坐下,心里在想,这回老许又胖得多了,脖子同下巴几乎分不清界限,肚子突了出来像灌饱啤酒的西洋人,“你们有暑假,两个多月尽闲着享福。在家里闲得不耐烦,又可以到上海来玩一趟,找点新鲜味。我们可差得远了:每天只是稿子和校样,放下蓝墨水笔,就拿起红墨水笔;冷暖都不管,季节跟我们全然没有关系。”
“好了,好了,你这话若不是冤我,就是在描摹古代的情形——我说你所说的绝不是现在的情形。此刻现在,谁还能够闲着享福,谁还能够找什么新鲜昧!我巴不得不要到上海来。我预备考察了上海不景气的实况,回去写我的社会科学讲义吗?老林,说也惭愧,我没有这么多的热心。我跑这一趟全都为不得已;我来推销我们的货品。”
林略微感到惊异,上身不由得凑近一点许,“怎么?你在暑假里做一点外快业务吗?推销的是什么货色?”
许笑了,厚厚的面颊耸了起来。“哪里有什么外快业务,只是本行生意罢了。好比你们书局,印出书来得想法推销;我们教出学生来,怎么能不给他们想法推销?”
“原来如此,”林点点头,想自己的思路不免迟钝了一点。“那末,你怎么推销呢?”
“全然没有把握,只好到处瞎碰。第一个就想到你,所以一下火车就跑来找你。”
“你说我们这书局里吗?”
“是的。我身上担负着三个毕业生呢。我们这一届毕业生共有三十六个。春假刚过,他们就三天两头跑到我们教师家里来了,‘老师给栽培栽培,’‘老师,请不要错过有一线希望的机会,’无非这一套。这一个刚走,那一个又来了,实在对付不了。于是我们十二个教师共同商量,索性把他们平均分配一下:每人三个,分别负责。这一点责任如果担负不了,往后怎么好意思再跨上教台,受那些未来毕业生‘老师,老师’那么亲密的称呼?然而一个也难,何况三个?我想,你们书局里总该可以想点法子吧?不要说三个,能解决一个就行,还有三分之二我再到别处去想法。报酬也不希望多,有三十块钱就足够了。三十块钱用一个大学毕业生,老林,你想,多么便宜的交易?”
林冷然说,“也差不多。我知道有一个法国留学生,在南京一个机关里誊写法文稿件的蜡纸,月薪是三十五块钱。”
“真的吗?这且不要管他。你们这里,添个把助理编辑,想来总用得着。不是吹牛,我的货品都刮刮叫:一个是第三名,一个第七,一个第八,他们都有撰稿的经验,在报纸杂志上露脸,也不止一两回了。如果助理编辑不需要,当校对员也行。我知道,校对是一种特殊的技术,不是谁都搞得来的。但是他们愿意学习,他们曾经这么说,‘只要是一条出路,挑担子,拿斧头,都愿意学习。’就是缮写员也可以。毛笔工楷当然不见怎么好,几个钢笔字却还看得上眼。总而言之,老林,我的三分之一责任要放在你身上了。”
许把来意倾筐倒箧说完了,心头仿佛松快一点。这才觉得坐定在这小小的会客室里,比较坐在黄包车上一路晒过来尤其热不可耐。他就脱下白帆布的外衣,把它扔在另一把藤椅子的靠背上。身上纺绸衬衫的两腋部分,各沾着饭碗大的一摊湿漉漉的汗迹。
“不行,”约莫挨了半分钟光景,林摇摇头说,“老许,你没有留心看报纸吗?全部书籍对折大廉价,什么什么书籍八大厚册十大厚册,只卖八毛钱一块钱,这些都是今年常见的广告。书业正同其他各业一样,犯着循环系统极度衰弱的病症,不得不一回两回地打强心针。这当儿,能够支持现局就算好了,哪里还谈得到添人?”说到这里,就停住了,似乎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这样吗?”许怅然望着林的大圆眼镜。
“千真万真。对于你,还说什么假话?”
“唉,这样的大学教育真糟糕!给一个大学生读到毕业,公家总得花上几千块钱,他自己家里拿出来的也不在少数,结果连三十块钱的事情都找不到:还说不上失业,简直是无业!这是何等严重的问题!”
“老许。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我们中国无业的人失业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而且也不自今日始,好像一直不成为严重的问题。大学毕业生号称知识分子,受人家注目,他们的嘴和笔又都来得,他们无业或者失业了,就成为严重的问题。其实,天下没有一个人命中注定,他是不该无业或者失业的。在身上多花了几个钱,就能取得个‘不该’的资格吗?”
“你哪里来这种冷酷的想头?”
“并不冷酷,”林笑一笑说,“只是公平的想头罢了。不过这一层也是事实:在先前,无业失业的浪潮距离知识分子还远一点,现在是把知识分子非知识分子一古脑儿卷进去了。”
“我们也会卷进去!”许呆看着桌子上的皮书包。忽然省悟这样谈下去未免离开了题目,就抬起眼光来,“这且不说。我问你,我的三分之一责任,你们这里真没法可想吗?”
“在原则上,我自当给你尽力。不妨把三个学生的姓名开给我,先在人事科登记一下,待有什么机会,就尽先通知。”
“机会不至于渺茫吧?”许说着,解开皮书包,取出一支珊瑚色的派克牌自来水笔来。
“老实回答你,你至多只能作十分之一的希冀。”
“我可希冀着十分之十,而且为期不太远。老林,说一句老套的话,你如果能给我解决三分之一,我真是‘感同身受’呢!”
午后,许坐在一个大学的会客室里。白桌布上积着一层灰尘,靠近每一个座位的部分给来此座谈的人的衣袖和手臂擦得稀薄一点。窗外垂柳上,几个知了在那里赌赛似的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