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如果有记忆,它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刻,就像不会忘记人类第一次从枯木中钻出火星那样:人类日后令它欣慰令它诧异令它恐惧令它痛苦的力量,源头之一,正是人类对这株不知名野草的凝视。
神农尝百草,其实有着巨大的意义:它意味着人类从此开始试图掌握身外的力量,试图控制神秘的自然界,来壮大自身,一步步逃离冥冥中鬼神的魔掌,一步步走出听天由命的绝望——一点点汲取大地的能量来对抗冷酷无情的上苍!
但婴儿迈出的第一步,尽管意义巨大,毕竟还是蹒跚无力的。神农的时代,挑战隐藏着蛇虫猛兽或者本身比蛇虫猛兽更恐怖的蛮荒山林,几乎是赤手空拳的人类绝对是渺小可笑的——后世传说,神农用来解毒的,不过是几片茶叶。这些以嫩为佳的树叶,在我们的时代,连解酒都往往不能胜任,别说一日遇七十毒,也许只一毒就得要了命。所以,神农应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一个组织、无数辈人——一代代人类派出的、更可能是自愿的、以生命为代价探索绿色未知世界的开路先锋。
人类有个极可贵的优点:永远不想忘却为他们的幸福做出牺牲的先烈。但人类还有个缺点,就是也善于忘却,他们记不住太多的名字。何况,一路走来一路遗忘,原本就是轻装前进的需要。
因此,作为那群人的代表,神农出现了。他被尊为炎帝,列入三皇之一,受到了后人感恩式的崇拜。(当然也有部分学者认为炎帝与神农更可能是两个人)
人类又有个特点,希望自己所崇拜的人越了不起越好,仅是英雄还嫌不够,还应该是更有力量的、最好还有神通来保佑在香火前虔诚跪拜的凡夫——现实的人类潜意识里甚至希望那炷香在纪念之余也能发挥些实在的贿赂效果。
于是,后人传说里的神农便自然有了一些神力。连《补史记·三皇本纪》都记了,神农有一条神鞭,一打草木便能知道药性;不过根据却可能不过是干宝的《搜神记》:“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好事者甚至附会出了神农的神迹:“太原神釜冈中,有神农尝药之鼎存焉。成阳山中,有神农鞭药处。”(《述异记》)民间传说更要生动有趣,说神农是个玲珑玉体,能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这样的身体就像后世的玻璃试验器皿,天生是用来做活体药物试验的,因而能明明白白知道草药如何进入人体、在哪里发挥作用。既然如此神奇,那么能令神农倒下的植物,必须得是天底下最毒最烈的,挑来拣去,最终由断肠草背上了这个罪名。
理所当然,神农也就成了中国医药学的开山鼻祖与精神图腾。
人类还有个毛病,远来的和尚才会念经,远古的世界铺满黄金。得这毛病也有些年头了,孔子向往周公,周公向往尧舜禹。《淮南子》有句话,言词间含着讽刺:“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
所以神农死后多年又出现一部《神农本草经》也是很正常的了。一般认为,此书非一人一时之作,大致是经过秦汉以来医药家不断搜集增补,最终成于东汉。
这部托名于神农的药书载药365种,分为上、中、下三品。“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提到上药,说“无毒,久服不伤人”,有“轻身益气、不老延年”的功用,甚至有的药久服竟能“神仙不死”。
谁也搞不清,从神农时代到《本草经》时代之间究竟有多久,但无疑,到了《本草经》时代,人们已经对大自然中的草药有了个初步的认识,根据对人体的效果,将本无高低贵贱之别的生物界,硬生生地划分出了层次:有高高在上的君王,有权重身贵的大臣,还有奔走打杂的助手伙计——你可见山林丛中,曾有一花一木君临万草发号施令吗?
显然,在当时人的心里,等级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不仅人类本身应该有尊卑,天下万物,也应该有三六九等。
神农一株株品尝野草之时,可曾想过,自己拼出命去辨明药性,是不是应该得到些额外的待遇呢?比如,多得一条野猪腿如何?但他难道不明白即使得了再多的肉也得有命去享吗——他为什么从不停下脚步呢?
也许,在神农的时代,这个星球上的所有人,还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什么叫君王什么叫臣民。当然,都说神农本人就是氏族头领,可韩非子也曾感慨过,连尧舜禹都把当天下主看成是一件极辛苦的活计,弃之如敝屣,何况更早更原始的神农。
《淮南子》有句话“尧瘦癯、舜黴黑、禹胼胝”,当然,还有一句“神农憔悴”。憔悴的神农,慢慢品着野草时,应该是不会想着分别手中草株的贵贱高下的,在他看来,众草的区别只在于治疗的是人体哪一部分的病痛。
辨药治病尚且不及,神农一门心思琢磨的,应该只是寻求草药的帮助以从神灵的打击里逃脱夭亡的厄运,而从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凭着这些草根树皮升天做神仙吧。
但沿着神农的起点,同样的植物,后人却陆续发现了更多的玄机:尽管飞升成仙必然只能是梦想,但天地间还是有很多妙药的,只要合理服用,不仅可以救命祛痛,轻身益气,乃至于不老延年,都是可能的。
当神话与巫术逐渐剥离,当神秘的面纱一寸寸掀开。进入理性的中医中药终于发展成了一门体系严密的东方科学。
所谓中医的中,非中国之中,乃中和之中。而所谓中和,更大意义上属于动词,譬如开空调,过冷调高,过热调低,总之以达到一个最适合的程度。这个使命,往往由中药来调整完成。
是药三分毒。一味药的价值,原本就在于它的毒性,抑或说,偏性。
在中医师眼里,每一株植物都有生命,都具有各自的鲜明性格,有七情六欲,懂喜怒哀乐。因此,很多中药被冠以“将军”“盗贼”“侠客”或者“君子”之类的名号。衡量一个中医师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就是他对于中药的理解。他应该与自己的药物建立起深厚感情,最好还能有几种亲密程度不亚于情人的私密品种。一个合格的中医师必须充分考虑到每一味药物的秉性脾气,并明了它们相互之间的恩怨纠缠:与人间一样,中药群体内部也充满了种种尊卑和争斗,有帝王将相,有士农工商,情投意合的协同使用会功效百倍,势不两立的陡然接触则会两败俱伤。医家世代传承的“七情和合”“十八反”“十九畏”,更是直接将人间的恩怨套入药物的配伍。于是,撰写中药方的过程充满了权谋与博弈,绝不亚于老谋深算的大将军排兵布阵——的确,某种程度上,“治身如治国,用药如用兵”,药界人间,本是一体。
总之,中医师的治疗过程,就是一个用生命救助生命,以偏性纠正偏性,从自然界汲取力量,以调整病体失衡的玄妙过程。
既然将用药比作用兵,那么,这支作战于人体内部的植物军团,第一任指挥官,无疑就是神农。
那是第几代神农呢?
反正都是瘦癯黧黑胼胝憔悴的。他紧闭着眼,如美食家一般,仔细品味着,同时慢慢感受腹内的动静。等着哪个部位或痒或热或胀,或者,痛。
他慢慢咽着那株从未见过的植物的汁水,味道很苦。根据经验,他猜想有这种味道的草大概会是凉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该用来消除哪些痛苦呢?同时,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把那种被他称为“茶”的树叶,因为入口时这草在苦涩之中有股辣味。经验告诉他,有辛辣味的草木大多不是平和好惹的。
几乎是在他刚咽下最后一口草汁的同时,神农突然感到了一阵刺痛,从舌头开始直接到达肠子,好像从咽喉里猛然被伸进了一双锋利的狼爪,在肚腹深处狠命地乱抓乱挠。他立即想把“茶”塞入嘴里,但竟然发觉,片刻间全身的力气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