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正感动呢,你这么说话,会让我相信这才是你们用转科的办法让我继续住院的原因。”我说着,停了一下,加重语气,“说不定还是全部原因呢。”
虽然是玩笑,但我也不敢不相信这真的就是他们留我的原因。
“啊,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你这么说话是对我们医院的最大……不过你要是真想出院,今天就能走。”
他把话说到半道上突然对我反戈一击,效果很好。
“你不会……啊,也想找我测个字?”我得和他开个玩笑,不然,气氛对我太不利了。
“就你?”他看出了我的尴尬,为自己占了上风而得意,越发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打量我,更爽快地笑道,“我有什么事要找你测字呀,再说我也根本不相信你们那些玩意儿!老弟,你们这种家伙,也就是骗骗女人,她们的日子本来就过得不开心……女人的日子总归是不开心的,嫁不出去不开心,嫁出去了还不开心,嫁个有花花肠子的老公不开心,嫁个老实人更不开心,开心了她们都会觉得不开心。哈哈……来,帮我测个字。”
我吃了一惊。“你?”
“对呀。不能老让你骗那些傻女人,你也骗骗我。要是你这字测得好,我帮你传名,以后你们所垮了,你上大街上摆地摊儿测字卖卦糊口,我去捧场。”
我盯着他看……也许他真的只是想跟我开个玩笑。但即便是这样,也要把话说出来。毕竟,只要他是一个人,并且坐到了我面前,就是一道人性的幽深的渊薮——又一个原始算法模型。
“测字就是个游戏,玩玩可以,当真不行。”
他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想了想的样子,道:
“那些女人们信不信你的鬼话?”
“希望她们不信。”
“那就是信。你这字测的,一句话就能刀子一样捅到她们心窝子里去,比CT、比核磁共振还厉害,因为她们个个都有心病,所以得信,对不对?”
“有可能。但我要再说一遍,不能当真,不然就不玩儿。”
“我,你还——”他用一种不屑的口吻笑道,换了一个坐姿,又换了一个坐姿,乜斜着眼看我,“行,我答应你了。帮我测吧,最近遇到一点事儿,老是排解不开,你替我排解排解。”
我想也不想就果断地拒绝了他。
“这个不行。我不替任何人排解任何事。我说过,就是个游戏,或者……一个玩笑。”
“行行,就照你说的,当成个玩笑。”他有点急不可耐了,眼光乜斜得越发厉害,“瞧你,我这个求你测字的人不紧张,你倒紧张了。放心,我不会当真的,你也不用当真。”
我轻松下来,说:“好吧,说一个字,写出来也行。”
他以刚才关门时那样麻利的动作从白大褂兜里掏出药方纸和一支笔,写下一个“去”字。
这样的人你不能给他喘息之机——我也是记仇的——瞅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
“这个字拆都不用拆。心中有去,是个怯字。”
人总是在不经意间显露出他最真实的心相。后来我一直后悔,我又不是泰森,这一拳出得忒重了点儿了。话一出口,马主任脸上一直保持的所有故作的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笑容……全都像舞台上的幕布一样落下去,只剩下了一张没有血色的惊惧的脸。
真相显现的时间总是很短暂,马上,它又被原先的幕布遮没了,只是仓促之间幕布拉扯得有点凌乱,慌张,我面前那张脸上仍旧到处残留着刚过去那一瞬间的痕迹。
好在他的手机及时响起来,帮助他随便跟我打了个哈哈,便边接电话边逃一般地离开了我和这间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住的病房。
我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三天后马主任就因为犯事,好像是和药品掮客里应外合高价进药,被警察直接从诊室带走。
人世间的事,以算法模型而论,花样真的不多。即便是犯罪,从输入到输出,运算过程贫乏得让人只想拿脑袋撞墙。
所以就人的智能而论……算了,不说它了。可人工智能又是什么?让计算机向人的智能学习。
这难道不是又一个什么高维度的存在拿人类胡乱开的玩笑?
我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事发之前我曾为马主任测过字,但我为他测字的事仍然随着他的被抓风一样在全院传开。
接下来的几天里,只有一个身材羸弱的半大姑娘在亲人的陪伴下来找过我,却是要我为她测一测姻缘。医院里无论是大夫护士还是病人,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光顾我一直一个人住的病房。我故意在医院小花园里散步,病人也都离我远远的。我模糊地体会到了一名过气的演员没人讨要签名时会感觉到的失落和痛苦。
晚上躺在病**,我做出决定,为了不让那个我以为存在的高维度的存在继续开我的玩笑,无论还会在这家医院住多久,我都不再给任何人测字。
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这两个字——即便这样我也只得到半个月清静。半个月后,那位最初为我办理入院手续的护士长——为了这个我多少对她心存感激——还是找到了仍然一人住一间大病房的我,人没坐下眼角就开始湿润。
“怎么了……您?”
“教授,我知道你不再为别人测字……可是我妹妹,亲妹妹,她想见您。”她突然抬起头来看我,也让我看到了她那张因为绝望极度苍白的脸。“自你住进我们医院,我们……这里很多人说你……不是一个凡人。你是真正的大科学家,测字这种把戏对你就是一种游戏,你研究高深的科学理论累了,拿它休息……你这种人就是休息也和别人不一样……但是对我们全家来说,你要是能一句话说到她心上,让她不再那么……那么……那个啥,你就不只是救了她,也救了我们全家,尤其是我父母,他们因为她都快……”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眼角湿润的地方开始凝聚一滴小小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