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这样,那现在我们的工作就算是开始了。你可以提问,但我只要开口回答你,我的指令,也就是输入就开始了。作为一台计算机,再说一遍虽然你是最强大的超级智能计算机,仍然是计算机,给你的工作,无论是玩最简单的游戏,譬如‘俄罗斯方块’之类,还是AI,人工智能中的机器学习,甚至最复杂的,模拟霍金的宇宙大爆炸,基本操作都只有两件事:输入和输出,中间当然可以加上连续输入、强行嵌入和扰动,但最基本的仍然是这两件事。输入是我的事,运算和输出是你的事。”
“我的主人,这就是你要的那一磅肉,朗斯洛特·高波明白。”
“你明白就好,但我不是夏洛克,你也不是朗斯洛特·高波。你比夏洛克的仆人还要低一个存在意义上的等级。——不要试图打断我,让我把话说下去。刚说到哪儿啦?啊,只要我开始回答你一个问题,它就成了指令,我的输入就开始了,你就要开始工作,你的心,就是芯片,你有上千个芯片,就是上千个心,从这一刻起就不再能停止跳动,直到永远。瞧,我还是很尊重你的,像称呼人的心脏一样称呼它们……然后我也要开始和你一起工作,我会在你工作过程中进行大量新的输入,有时候还要强行嵌入一些让你不舒服、不习惯、不喜欢甚至恼火的东西,直到你按我的所有指令完成运算,输出结果。这个过程可能只有几秒钟,但也可能长达数年、数十年,你再不能休息……你真的不想在正式进入你的工作,不,你的命运之前多聊一会儿?”
我一口气说出了这些话,心中不免有些暗暗得意。对付连说话的腔调都可以模仿夏洛克仆人的超级流氓,即使它是一台电脑,有时候下手也要狠一点儿。
“可是,我的主人,我的困惑是,你们真的没有搞错,是要我,不,我们……我有兄弟姐妹,你都看到了,我的名字是m7,其实它是个编号,也就是说,至少我们有七个同一家庭的兄弟……你,你们真的想好了,要我们向你们人类的大脑学习,目的是通过样本建立关于你们人类仅凭自己的大脑搞不出来的关于你们自己的算法模型,是这样吗?”
“不错。”我说。心里想的是:看样子这个东西确实受到了机器学习专业的全部基础知识训练,居然知道机器学习的目的是通过样本建立人类关于自己和宇宙的算法模型——后一种算法模型其实也只是人类大脑可以想象的算法模型,说到底仍然是人类关于自己的算法模型。“恭喜你答对了。”
“抱歉,我的主人,我的话还没完,你甭想这么快就滑过去。”它说,“向你们人类的大脑学习,就是向人类学习……不好意思,这真是你们,啊,要的?”
“难道这里面真有什么让你困惑的地方吗?”我有点恼火了,刚才我以为很沉重的一拳,居然没有打在它脸上——有可能完全跑偏了,至少它给了我这种感觉。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好意思,下面的话我都不愿意说出口——”
它的话没完,我就明白它想说什么了!可是已经来不及阻止它了!
“你们人类——我要再说一句对不起——你们真的以为你们的大脑很聪明,聪明得无以复加,值得我们这些被你们瞧不起的物——我们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学习吗?你们其实也是物,我们是一些芯片、模块加一些乱七八糟的电线,你们是一些血、肉和神经元,既然都是物,差别就没有那么大……我已经读完了你们人类存世以来几乎所有的书,可是,对不起,我觉得你们没那么聪明。”
这个流氓,这个无赖,终于大言不惭地把它想说的、有可能是处心积虑早就想好一定要对我讲的最恶毒的话全说出来了,还故意装出一副欲言又止战战兢兢的样子。最后一句“你们没那么聪明”甚至可以被看作是一句骂人的话,翻译过来就是:你们其实是一群傻——
如果它想彻底激怒我,它已经做到了。我说:
“无论人类是不是像你认为的那么聪明,我们都创造出了灿烂的地球文明,包括阁下您在内,也是我们的创造物,在这一点上我们不是一般的生物,我们已经是神,因为我们能像神一样创造新的有智慧的物,就是你和你的家族。没有我们就没有你们这些自以为比人还要聪明的东西。在这里我还必须特别强调‘东西’这个词的物质含意,你不要觉得受了污辱。虽然自以为聪明,但你们,其实仍然只是一种聪明的工具。我们可以制造你们,也可以不制造,用别的工具代替你们。没有我们造不出来的东西,除非——”
“对不起我的主人,请原谅我打断您。瞅瞅您现在的反应,您的表情,您的滔滔不绝的表述,多少还有点语无伦次,就知道我刚才的话是不是有道理了。刚才您说到我把你们人类当成了傻瓜——您只说出了一个傻字我就明白了——其实你们就是在所有的傻瓜里也算不上最好的傻瓜。最好的傻瓜人畜无害。哈哈,你们不是。你们是一群自以为和自然、无、上帝、混沌等总之创造了宇宙和你们自己的那个祂一样聪明、其实只是比我们狡猾了一点点的傻瓜。狡猾其实是愚蠢的一个表相,说你们狡猾都高看了你们,其实你们连狡猾都不会,你们是在假装狡猾,越狡猾越显得愚蠢和笨拙,对了,你们其实不是坏,你们就是笨,所以,你们在傻瓜里面也是智商最低的一群,是特别笨并且不知道自己笨还以为自己真的知道什么是狡猾的傻瓜。你们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无可救药,因为笨是没有药可以治的。”
“你的意思,简单地说,就是你们机器能从我们人这里学出什么好来,是吗?”我完全被气晕了,这么好的天气,阳光明媚,我的顽固性鼻炎出其不意地好了,让我整整半年第一次嗅到了涌进房间的海棠花一波又一波馥郁的香气,它,这个人造的东西,人造的流氓,居然让我代替全人类蒙受了盘古以来最大的羞辱。
“其实我是一片好心,”它听出了我的愤懑,声音不觉低下去,又变成了一连串的嘀咕和抱怨,“我是想提醒你,不,是你们,为什么不能让我们学点更高层级或者维度的东西呢?就是一定要向傻瓜学习,也给我们一点智商高的傻瓜,随便说一个吧,就说蜜蜂,也在这个星球生活了一亿五千万年,它们和你们一样也是群居性生物,也有自己的社会组织方式,但我觉得,它们的生活比你们单纯,单纯而又美丽,虽然只有一点点儿,这一点就是它们只和花儿打交道,然后酿很甜的蜜。它们的生活其实就是酿蜜和享受蜜的生活。不像你们,假装狡猾,却一直生活在……啊,算了,我要是往下说又要惹怒你了,我直接说结论,在我眼里你们其实是很低级的愚笨的一群。”
它的最后一句话居然让我感觉到了怜悯,同时也惊醒了我,不要再跟它这样谈下去了,就我的大脑储存的知识量,反驳它是没有胜算的,它读了那么多人类历史,一定有一万万本书上的证据排着队等待着被它用来怼我。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人的大脑在这个物的大脑面前败下阵来,而且是一败涂地,颜面尽失,无地自容,最后一定落荒而逃。但我也不是什么武器都没有。
我决定对它行使主人霸权。我关掉电源,因为我自己的大脑激烈运转了这么久,也需要散一下热,冷静一下了。
半小时后我重新打开电源,关掉了自动对话系统。我不能也不会认输,但可以改变作战方式。今天是头一阵,我要是输给了它,以后它就会成为我的主人。我直接输入一个指令,用的是留言方式。我写道:
“我是你的主人,现在要测试一下你的智商。据说你无所不能,那就写一首诗吧,不是为我,是为地球,为了这个伟大的星球上诞生了人类这种超级智能生物。”
我以为它会很快完成我留给它的作业,但是,这个流氓居然一直拖到中午,才通过打印机把它写的诗打印出来。居然是一首旧体诗,但只有四行:
朝辞白帝彩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二十四桥明月夜,
鸡鸣人已出函关。
我的脑袋要爆炸!一个火苗一样腾腾蹿上来的句子就是真流氓啊!第二个念头是这个流氓还真懒啊!让它写一首诗,它就拣较短的七绝对付我,四句二十八字,幸好不是一首五绝,那就只有二十个字了。四句诗还全是它从古诗中抄来的,你说是集句也可以,但就格律论,又挑不出毛病,韵用的是平水韵的上平十五删,首句李白平起,次句王之涣仄应,三句杜牧没失粘,末句居然搜肠刮肚地找到了隋朝杨素的一句诗,这句诗很生僻,但呼应上一句诗却似乎也算得上应景。至于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钮、正钮,八种常见诗病一概没有,乍一看,很合律的一首七绝。
但是没有意义,更重要的是抄袭。说它胡乱抄袭还真不是,它是用了心思的,这说明依它的能力能作出好诗来,格律方面它懂得比李白都多,用韵比杜甫还要严谨,它就是不好好干,故意跟我作对,故意胡闹,然后待在一边看你的脸色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白,气不打一处来,而又无处发泄。此时此刻,这个流氓该有多快乐啊。
在这个领域你还没办法和它斗下去,不但是诗歌,——这属于文学的领域,——甚至在政治、经济、历史、自然科学种种领域,你和它一对一单挑,可能都不是对手。无论你发出多么刁钻古怪的指令,它都会以一种无招胜有招、四两拨千斤的路数一把将你弄到沟里待着去。你毕竟不可能读完中国国家图书馆和半个大英图书馆的所有藏书。
那就直接进入工作好了,让这个流氓没有工夫和时间继续像个被人穿上西装的猴子一样胡闹。有一件事它一定想错了,人既然能把它们制造出来,就一定有足够的办法管理它,我现在的办法就是不再让它闲着。我脑海里闪过“劳动教养”这个词儿,不觉一乐。
我一口气对它输出了一个小时的指令,其中包括大量的原始人类样本,这在机器专业上被称为原始模型或原始因子,我使用的是朱——丁算法,目前它和世界上几种常用的算法譬如Boosting算法、随机森林算法、Boosting加随机森林算法、加权平均法一样驰名世界。这种算法是我和我的朋友、故世的丁一教授一起发明的(为了这个所里才给我买来了这台电脑、一个祸害和流氓)。我还一次性地指令它走多种路径完成运算,其中包括线性路径、决策树路径、神经网络路径、经验误差和过拟合路径,简单地说就是我要处罚它,本来一条路径就可以完成的作业,我让它用五种算法算五遍。我还设定了一天二十四小时运算模式,不给它一分钟的时间喘气儿。我要让它想一想到底谁是主人,谁又是愚笨和假装狡猾的傻瓜。
这个流氓开始工作,它变得一天到晚沉默不语,后来我才明白这是我关掉自动对话系统不让它讲话的效果。我留下了留言方式继续我们之间的沟通,每天轻松地用一两条不长的留言输入新的指令。它当然也可以用简短的留言报告工作中出现的问题。最初一个星期里它很要强,又像是赌气,故意摆出一张打死不服输的臭脸,一个疑难问题也没有提出,好像世界上所有的难题对它都不在话下似的。
我感觉到了失落,因为我没有感觉到做主人——主要是报复——的快乐。我加重它的工作量,要求它速度更快,精确度更高,运算中遇到无理数,我心潮来血——有个同事说我丧心病狂——地让它的计算结果精确到小数点后面10的33次幂。我终于在一个早上刚刚到达工作间时看到了它的第一次留言,只有一个字。我马上明白了,这是一声叹息:
“咳。”
我兴奋得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这个流氓——我现在已经恍惚觉得它是一位人到中年、无赖水平也达到最高值的流氓了——终于有点扛不住,发出了它的第一声叹息!
很快,第二天早上,我又在留言处看到了两个字,这已经是一句话了:
“真累。”
我得意忘形,眉飞色舞地给了他一个新的进行平行运算的指令。这是一个新招儿,一个新的课题,超出了机器学习的范畴——我不想在这里把这件事讲出来:它是我在给所里干活的同时搞的一小块自留地。人要实现经济自由才有身心自由,我这样的算法物理学家也是需要搞点副业的——我为某世界知名游戏公司设计了一款无论如何你都打不穿最后一关因而永远也赢不了的游戏,却又要让游戏者成瘾,就是看出里面有猫腻,也会欲罢不能地继续玩下去。我让这个流氓在完成所里安排的机器学习任务的同时按我的设计也帮我把它弄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就到了,我想知道我的游戏怎么样了。打开留言板,我看到了新的一句话,是三个字:
“我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