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
上篇
雨下得不大,但窗外松林的针叶每一根都湿漉漉地闪着银白色亮光。他来得早了,以为没那么快的,但还是很快就被叫到了号,于是就第二个坐到了诊室那位年龄不大因心绪明显不好显得憔悴和急躁的女医生面前。
“你怎么了?”
“你都看到了,面瘫。”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上,吃饭的时候发现的。”
“你做了什么?”
“昨天中午喝了酒,天气太热,回来冲了个冷水澡,再后来睡了七个小时。”
“继续说。”
“可能是电扇吹的。我在床头后面凳子上放了一台电扇。床头不高,我睡下时打开它吹。太热了,你知道的,昨天的气温,39度。”
“你把一台电扇放到枕头后面对着吹了七个小时?左边右边?”
“左边。我醉了。平时不怎么喝酒,可是昨天——”
“甭说了。这么热的天喝大酒,醉了回来,路上肯定大汗淋漓,然后冲冷水澡,再用电扇冲着左耳后面的风池穴吹七个小时。你可真行。你身体还不错,不然就不是面瘫了。”
“那会是什么?”他出于好奇问了一句,虽然半边脸歪得厉害,但还是想笑一下。
女医生心情不好。他第二次想到。她并没有理他,从他看到她那一刻她一直在心烦意乱。她在桌面上胡乱找处方笺,可处方笺就在她手边。
“大夫,要紧吗?”
“百分之五十的轻度面神经麻痹不用吃药。其余百分之五十需要治疗。最严重的百分之三治疗也没用。你属于这百分之三。”
“你是说,治也没意义了?”
“有意义。可以让你心理上有个过渡期,接受眼下这个结果。”
他发现她又不找就在她手边的处方笺了。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种病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有些人根本不治疗,慢慢也会好起来。关键是让受到伤害的面部神经功能得到恢复。要不我给你开些药?你回去吃。”
他心里急躁起来。女医生的结论是他一下不能适应的。他飞快地想到,如果想迅速地摧毁一个人,这位就是顶级的能手。
“我能不能住院?”
这次她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床位紧张。你——”
他明白她的意思。一是住院没有意义,二是如果他自己有办法,能弄到床位——
他说:“我在部里工作了二十八年,从没住过一次院。这次情况不同,我想住一次。”
他态度中突然冒出来的逆反和不妥协的情绪似乎让女医生一瞬间内就改变了想法。但也许她更想快点打发他离开。她麻利开出了一张住院申请单,向他推过来,一边说道:
“你去住院部看一看。也许你运气好。”
“谢谢。”他说着,站起来,因为下面一位已经推开门出现在他身后。这是一个和他岁数相仿、可能还要比他大几岁的中年女人。“再见。”
女医生没有回答他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这个第一眼就让他觉得有点奇怪的女人。至于哪里奇怪他一瞬间没有过细地想过因此也说不上。“你不是已经住院了吗?怎么又来了?”女医生生气地说,这个年龄不该出现的皱纹一条条出现在她不好看的脸上。
那个无论妆容还是衣饰都让他觉得有些莫名怪异的中年女人并没有马上回答医生的话,她脸上现出讨好的笑容,不看医生却在回头看他,其实是在等待他快点走出去。他开门走出,身子刚刚到了门外,身后那扇门就让她给关上了。
他站在门外想了想,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迫不及待地关上门,不让他听到她和女医生的谈话。不过这和他没关系。
走出医院门诊部大楼后他在生长着许多枝干粗大的落叶松的院子里站着想了一会儿,思考是不是放弃住院治疗的想法,但内心的那一种突然就升起来的逆反和执拗还是让他走进了对面的住院部大楼。从拂晓一直没停的雨已经不下了。水泥地面上有摊摊积水。住院部大楼进进出出的病人和家属并不比门诊部大楼少。但他还是顺利地在接待前台见到了一位受理本部人员住院申请的护士长。那女人看了他的住院单后又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他也在看她。在和这个因生着一张圆圆的红润的面孔而让他觉得她过得很幸福的女人的对视中,他感觉到自己左半边瘫得厉害的脸让应当久经这种场景的她也有些吃惊。她又看了一遍他的住院申请单,放下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