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在这扯淡,约恩森,”他说道,“老头子在甲板上等你呢,现在你可不能惹他不高兴。”
约翰逊顺从地向门后走去,同时在厨工的背后朝我递了一个郑重但略显怪异的眼神,好像是在强调他刚刚被厨工打断的话,要我对船长说话时轻柔一点。
厨工弯曲的手臂上挂了一套皱巴巴的衣服,样式难看,且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这套衣服放进箱子时还有点发潮,先生,”他解释道,“但您凑合着穿吧,等一下我在火炉旁烤干您的衣服。”
船的颠簸使我难以站稳,我用手抓住案板,在厨工的帮助下穿上了一件贴身的羊毛汗衫。我的身体一接触到那件粗糙的衣服就汗毛直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注意到我身体情不自禁的颤抖和苦脸相,笑了起来。
“我希望您一辈子都不要习惯穿这种衣服,您那皮肤可真是娇嫩,连女士都比不过您呢。我一见您就知道您准是位绅士。”
我本来就有点讨厌他,他帮我穿上衣服这个动作使我更加讨厌他了。与他身体的接触令人反感。他的手一碰到我,我的身子就本能地闪避,再加上厨房灶上大小各异的锅、罐中冒着泡逸出的气味,我在这两者的夹攻之下,迫不及待地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何况我还需要去见船长,以便商谈如何安排我上岸的事宜。
在几乎不间断的道歉声和评论声中,我给穿上了一件廉价的棉布衬衫,那件衬衫领子已磨损了,胸口处也变了颜色,我怀疑是陈年的血迹所致,脚上套了一双工人干活时穿的粗革高帮劳动靴,配上一条洗白了的浅蓝工装裤。裤子的一条裤腿比另一条短了足足十英寸,那短了一截的裤腿让人觉得好像是魔鬼要攫取伦敦佬的灵魂,但只触及了表体,放过了实体。
我戴上一顶男仆的小帽,穿上一件肮脏的条纹棉布夹克,权且当作外衣。那件夹克长仅及腰身,袖子亦刚过手肘。穿戴完毕后我问道:“如此善待我、应该得到感谢的人如何称呼呢?”
厨工立马摆出一副恭顺的身姿,脸上堆满“不足挂齿”的假笑。以我刚结束的在大西洋海轮上与服务员打交道的经验看,我敢发誓他是在等着给小费呢。而以我对这类人的了解程度,他那种身姿倒不是刻意装出来的,那是一种谄媚的天性,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我叫马格里奇,先生,”他讨好地说,女性化的面庞露出油滑的笑容,“托马斯·马格里奇,先生。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好吧,托马斯,”我说道,“我不会忘记你的,衣服干了以后我们再谈。”
他的脸上溢出一种柔和的光泽,双眼放光,犹如在他心灵的深处父辈又复活过来,勾起了上辈子所收小费的模糊记忆。
“谢谢您,先生,”他答道,态度十分感激,但真的也十分卑微。
他溜到了一边——与滑动门毫无二致——我上到了甲板。因为在海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我的身子还很虚弱。一阵海风吹来,我站立不稳,跌跌撞撞走过颠簸的甲板,来到船舱的一角,扶住舱壁稳住了身子。船体倾斜得很厉害,在急流中起伏着奔向辽阔的太平洋。如果这条船如约翰逊所言航向为西南方,那么我估计刮的大约为南风。雾气已经散去,海面上闪耀着刺眼的阳光。我转身面朝东方,我知道那边的陆地就是加利福尼亚,可是除了一层低矮的雾障,什么也看不见——显然这正是给“马丁内斯”号带来灭顶之灾、将我陷入目前困境的雾。北面不远处,有几座光秃秃的礁石突兀在海面,在一座礁石上我便认出了一座灯塔。在西南方向,几乎就在我们的航线上,我隐约看见了几条船上形似金字塔的船帆。
观察完地平线上的景观后,我又打量起周边的环境。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像我这样一个遭遇到撞船事故,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人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除了掌舵的水手目光越过船舱好奇地瞟了我一眼之外,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每个人都好像在关注着发生在船体中部的事,那儿有一个大个子仰面躺在舱口盖上。他全身穿着衣服,只是衬衫的胸口处被人扯开了。看不清他胸部的状况,因为他的胸口长着浓密的黑色胸毛,犹如狗毛一般。他的脸庞和脖子也被黑中带白的胡子遮住,那胡子若不是被水弄得湿不拉叽的,不停地往下滴水,一定也是很硬、很厚实的。那个人的眼睛闭着,显然已经失去知觉,但是嘴却张得很大,胸口起伏,吃力地喘着粗气,好像快要窒息了。有个水手每隔一小会就机械地将一个系有绳子的帆布桶扔进海里,两手交替将其提上来,再将桶中的海水泼到那个躺着的人身上。那个在舱口之间来回踱步,口中用力咬着一支雪茄烟头的人,就是那个因不经意的一瞥而将我从海中救上船的人。他的身高约在五英尺十英寸,或十点五英寸,但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或者说感觉,却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的孔武有力模样。当然,他身材魁梧,肩宽胸厚,但我却不能将他归于力大无朋的大个子那一类。在他身上显示出的力量本应属于那种肌腱发达、肌肉结实的精壮男人,但表现在他身上,因为体量大,就有了一点大猩猩的味道。当然,他的形貌一点也不像猩猩,我这里所强调的是力量本身,与相貌没有关系。这种力量我们将其与原始社会、野生动物、想象中的栖息在树上的人类始祖联想在一起——是那种野蛮、凶悍、本身充满生命力的力量,是行动的天然潜力,是根本的存在形式,世界上许多种类的生命都是按照这种模式创造的。概而言之,它是指蛇被砍去了头,生命已然消失,身子还在继续扭动的力量;或是捐海龟已失去完整形体,用手指戳其破碎的肉体还能蠕动或卷曲的力量。
这就是那位来回踱步的人给我留下的力量印象。此时他正叉开双腿,稳稳妥妥地站实在甲板上。他的每一块肌肉动作,从晃动肩膀到咬紧雪茄,都显得用力过度,似乎来自于无法控制的过剩精力。实际上,虽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道,却只是对他体内蕴藏着更大力量的一种宣示。那力量蛰伏着,不时被扰动一番,但总有被唤醒的那一刻,到那时犹如雄狮的暴怒,风暴的肆虐,令人惊恐万分,不知所措。
厨工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咧开嘴对我鼓动般地笑着,同时用大拇指朝那个在舱口走动着的人的方向一翘,那意思是要我明白那个人就是船长,用厨工的用词就是“老头子”,那个我想见面而且要麻烦他送我上岸的人。我刚想迈步,去结束那我深信会是“暴风骤雨般”的五分钟会谈,这时那位不幸的人儿却被一阵更加窒息性的发作控制住了。他瘫倒的身体**般的扭动着、蜷缩着,只见背部的肌肉一发紧,下巴和湿漉漉的胡子朝上一翘,胸口便无意识地、本能地鼓胀起来,挣扎着想多吸口气。我知道他那络腮胡子下的脸早已涨成了紫色,只是人们看不见罢了。
船长,或海狼拉森——人们都这样称呼他——不再踱步了,低头望着这濒死的人。那垂死的挣扎如此猛烈,就连那位水手也只是好奇地看着,忘记了向他身上泼水。帆布桶歪了一下,海水流了甲板上。快死去的人脚后跟蹬得舱口盖砰砰作响,又伸直了双腿,使劲将它们绷紧,摇晃了一下脑袋,然后肌肉便松弛了,脑袋也停止了晃动,他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下巴垂了下来,上唇缩了上去,露出两排叫烟草熏黑了的牙,面对这个他已然离开并以计取胜的尘世,他的五官最终凝结成这种魔鬼样的龇牙咧嘴嘲笑表情。
随后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船长对着死者大发雷霆,咒骂之声不绝于耳。不是那种温和的责骂,也不纯是污言秽语,船长用的每一个词都涉嫌亵渎神明,更要命的是他此类词汇量还特别丰富,犹如电火花般不停地噼啪作响。我一辈子从未听过此类事情,也不敢想象会出现这种场面。我自诩具有一定的文字表达才能,亦喜用强有力的比喻和词语,我敢说在场的人没人能像我那样理解他那些暗喻所特有的生动、有力和绝对亵渎含义。据我大概的了解,引起船长大发脾气的原因为:死者是船上的大副,却在离开旧金山之前上岸去放纵自己,然后不识趣地在航行刚开始就一命呜呼,使海狼拉森面临缺人手的窘境。
不用说,尤其是用不着对我的朋友说,对这件事我感到十分震惊。我一向对诅骂和恶毒的语言怀有抵触情绪,因此我当时情绪低落,心情沉重,甚至有一点头昏目眩的感觉。对于我而言,死亡具有庄严、隆重的性质,它的来临是宁静的,它的仪式是神圣的,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识过死亡那肮脏与骇人的一面。正如我说过的,当我听见海狼拉森脱口而出的可怕咒语,感受到它们可怕力度的同时,震惊的心情亦无法言表。那咒语的火热语流足以烤焦死者的脸。如果说被骂时那湿漉漉的黑胡子会萎缩鬈曲,冒烟燃烧起来,我也不会感到意外。但死者显然已置身事外,依然带着含讥带讽的怪笑表情,颇具挑战的意味,他才是事态的主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