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病人,病得很厉害,驼背。”他说,同时放开我扶住他的手,瘫坐进椅子里。
他的头垂向桌面,用双手护住,不时痛苦地前后晃动几下。有一次他半抬起头,我瞥见他前额的发际处已沁出了豆粒般大小的汗珠。
“我是个病人,病得很厉害。”他重复说道,又再加上一遍。
“到底怎么回事?”我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问道,“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但是他恼怒地抖动肩膀躲开了我的手。我在他身旁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莫德在一旁观望着,脸上布满了惊慌和恐惧。我俩都想象不出在海狼拉森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驼背,”他终于说道,“我要上床去躺着,扶我一把。我躺一会就没事了。我想又是那该死的头痛闹的,我可真是怕了它了。我有一种感觉……不会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扶我上床吧。”
但是当我把他扶上床之后,他又用双手护住了脸,遮住双眼。当我转身离开舱房时,我听见他喃喃自语道:“我是个病人,病得很厉害。”
我返回到莫德身边,她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摇了摇头,说道:
“他一定是出了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想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很无助,感受到了恐惧。那一定是在我给他一刀之前发生的事,我那一刀并没有给他的身体造成多大的伤害。你一定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她摇摇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也同样感到莫名其妙。他忽然就松开了我,脚步也踉跄起来。但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请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我回答她。
我登上甲板。路易斯正掌着舵。
“你可以收班休息了。”我对他说,同时接手了舵轮。
他立即服从了命令。我发现“幽灵”号甲板上只剩下我单独一人。我尽可能不出声地托起了中桅帆,降下飞三角帆和支索帆,再将艏三角帆调向,将主帆放空。然后我下舱回到莫德身边。我将一根手指放在双唇上,示意她不要出声,进了海狼拉森的舱房。海狼拉森的睡姿还跟我离开他时一样,脑袋左右摇晃着,仿佛**般地晃动着。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我问他。
他起初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次,他答道:“不要,不需要。我很好,天亮以前别再打扰我。”
但当我转身离开时,我看到他的头又恢复了晃动。莫德耐心地等待着我,当我看到她如女王般昂着的头和闪亮平静的目光时,心里掠过一阵惊喜。她的目光犹如她的心灵一般平静和自信。
“你能将自己托付给我,跟我一起来一次大约六百英里的旅行吗?”我问道。
“你是说……”她问,我知道她猜对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我答道,“除了驾一只无篷小艇逃走,我们找不出其他办法。”
“你是说,为了我你愿意冒险?”她说,“毕竟你在这儿是安全的,和以前一样。”
“不是的,除了无篷小艇我俩谁都没有别的指望。”我坚定地重复道。“请你赶快尽可能地穿得缓和一些,把想带走的物品都打成包。”
“动作尽量快一些。”她回她的舱房时,我特地又嘱咐了一句。
小储藏室位于船舱正下方,我点上一支蜡烛,掀开地板上的货板门,跳了下去,开始翻查船上的存货。我主要挑选了一些罐装食品。挑选完毕之后,头顶迫不及待地伸进了一双手,将我递上的物品接了过去。
我们默默地干着活儿。我还从小卖部的库存中挑了些毛毯、连指手套、油布衣裤、帽子之类的物品。这可不是一次简单的冒险活动,在这样湿冷、多风暴的大海中,把自己交给一只无篷小艇,我们必须为抵御寒冷和暴雨做好充足的准备工作。
我们俩着急上火地将战利品搬到甲板上,堆放在帆船中部。我们干得太匆忙,而体力本就不是莫德的身体强项,她很快就筋疲力竭,干不动了,一屁股坐在了舵楼隔断处的台阶上。坐着似乎也恢复不了她的体力,她干脆仰面躺在冷硬的甲板上,两臂摊开,整个身子松弛下来。她这种模样使我想起了我姐姐,这是她惯用的小窍门,我知道莫德很快就会恢复体力的。我心里同样明白武器是路上不可或缺的,又到海狼拉森的房舱去取他的步枪和猎枪。我试着和他说话,他没有搭腔,虽然他的脑袋还摇来摇去的,并没有睡熟。
“再见吧,路西法。”我轻轻地带上门,悄悄地自言自语道。
下一步是要搞到一些弹药。这是一件轻松活儿,虽然这意味着我必须从升降梯端口下到统舱。猎手们平常带上小艇的弹药箱都堆放在那里,距离他们饮酒作乐的地方只有几英尺的距离。我搬走了两箱弹药。
接着该放一只小艇下海了。这事一个人干可不是那么容易。我先解开固定小艇的绳索,再用前索具吊起艇的前部,用后索具吊起艇的后部,将小艇吊到栏杆外面;然后我操纵滑车往下放小艇,这一端先放下两英尺,另一端放下两英尺,循环往复,直至小艇接近水面,稳妥地贴在帆船的船身上。我确信已带上必需的桨、桨架和风帆后,又考虑了淡水的问题。我把船上每一只小艇中的淡水桶都掠走了,而小艇的数量有九只之多,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丰富的淡水储备,而且可以用来压舱。虽然考虑到我带上的其他丰富物品,小艇有超载的危险。
正当莫德向我递送这些物品,我往艇内逐一放置时,一个水手从水手舱上了甲板,他在向风的栏杆边上站了一会儿(我们在背风栏杆低处干活),然后又慢步踱到船的中部,在那里他又背对着我们迎风站了一会儿。我将身子蜷缩在小艇中,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莫德已将身子仆倒在甲板上,我知道她已纹丝不动地隐藏在舷墙的背影处。但是那个水手并没有转过身来,他双手举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返回水手舱端口处消失了。
几分钟的时间足够装载这些物品了,然后我将小艇放到海面上。我帮助莫德越过了栏杆,当她的身子紧贴住我时,我用上了体内全部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喊出,“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当她与我手指相扣,让我将她放下小艇时,我心里想道,这是真的,汉弗莱·范·魏登终于恋爱了。我一手抓紧栏杆,一手支持住她身体的重量,心中为这般英雄救美的举动而洋洋自得。几个月以前,在我跟查理·弗斯特告别,登上要命的“马丁内斯”号返回旧金山时,我身上是没有这么大的力气的。
趁着小艇被一个浪头抬起的机会,她的脚探到了艇底。我放松双手,卸下索具,随着她跳下小艇。我这辈子都没划过船,但是我划动双桨,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使小艇驶离了“幽灵”号。然后我试着升起船帆。我多次看过舵手和猎手扯起撑杆帆,但这却是我的第一次尝试。他们只用大约两分钟就能弄妥的事我却用去了二十分钟,但我最终将帆扯了起来并调准了风向。我双手把好舵,小艇顺风启航了。
“日本就在那边,”我宣布道,“在我们的正前方。”
“汉弗莱·范·魏登,”她说,“你是个勇敢的男人。”
“你说错了,”我回答,“你才是真正勇敢的女人。”
我们如心有灵犀般都回头看了“幽灵”号一眼,与它作最后的诀别。它不高的船身在风浪中颠簸起伏,风帆在夜色中模糊难辨,方向舵的扭动使被缚住的舵轮发出吱吱的声响。“幽灵”号的船体和发出的声音都逐渐淡去,我们被孤单地留在了漆黑一片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