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把一切瞧在眼里的约翰逊继续大声嚷嚷着。
“听我说一句。”猎手斯坦迪什对海狼拉森说道,“他是我的桨手,我可不想失去他。”
“你说的很对,斯坦迪什。”海狼拉森这样答道,“他上了你的艇就是你的桨手,可他在我的船上就是我的水手,我他妈想要他干什么他就必须干什么。”
“但那也没有理由……”斯坦迪什激动地开始反驳。
“就这样吧,说得好极了。”海狼拉森反呛道,“道理我已经跟他讲明白了,到此为止。他是我的人,我要是乐意,可以拿他做碗汤喝到肚子里去。”
猎手眼中冒出愤怒的光,但却扭转身子进了统舱的升降口,呆在那里观察着上面的情形。这时所有的人都上了甲板,眼睛都朝桅杆上部望去,那里有个人正在和死神搏斗。工业化的组织将人的生命交给了某些人控制,而他们对此却保持一种冷漠的心态,看得叫人寒心。我一向过着超乎于尘世的生活,做梦也没有想到底层社会的劳作会是这样的一幅场景。生命对我而言似乎一向是特别神圣的存在,可是在这儿它却一文不值,在商业计算里它就是个零。不过在这里我必须说明,水手们之间还是抱有同情心的,约翰逊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但是大小老板们(猎手们和船长)则表现得没心没肺。即使斯坦迪什的异议也只是表明他不愿意失去自己的桨手,如果陷于困境的是别人的桨手,他也会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的。
还是说回哈里森身上吧。约翰森对着这个可怜鬼足足辱骂了十分钟,才逼着他动弹了身子。一会儿后他爬到了斜桁尽头,跨上斜桁,进而稳住了身子。他理顺了帆脚索,有时间沿着略微下斜的升降索返回到船桅,但此时他却失去了做下一个动作的勇气,尽管目前他处的位置并不安全,但他觉得升降索处更不安全。
他望着他必须穿越的空中路径,又往下瞅了瞅甲板,双眼圆瞪,身子猛烈地颤抖起来。我从来没有在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恐惧的表情。约翰森催他赶快下来,但不管用。他任何时候都有可能被从斜桁上抽下来,但已经惊吓得没了主意。海狼拉森与“黑人”一起走来走去谈论着什么,注意力已没再放在他身上,尽管他也对舵手大声叫唤过一次:
“你偏离航道了,你这个家伙!集中精力,否则你会有麻烦的!”
“是,是,先生。”舵手回应道,将舵轮往下打了两把。
舵手先前是故意让“幽灵”号偏离了航道几个罗经点,是想让现有的微风张满前帆,使其稳定下来。他是冒着惹怒海狼拉森的危险帮不幸的哈里森的。
随着时间的不断逝去,这种悬而未决的状况是我感到了害怕,而在托马斯·马格里奇的眼里,却是一件令人乐不可支的奇事。他不断地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说些俏皮话,恨得我牙痒痒!在这个令人恐惧的时刻,我心中对他的积怒越来越深,几乎达到不可控制的程度。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欲望——“见红”,这是套用某些作家的形象语言。在一般的意义上来说,生命依然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想托马斯·马格里奇此类生命的存活,确实是对神灵的亵渎。当我意识到自己也“见红”了时确实也吓了一跳,一个念头闪过了我的脑海:我是否也沾染了周遭环境的暴戾之气呢?我以前一向不赞成夺人性命,即使对十恶不赦的罪犯也持有如此的看法。
又过去了足足半小时的时间。我看见约翰逊和路易斯发生了某种争执,到后来约翰逊挣脱了路易斯的胳膊,向前奔去。他穿过甲板,跳进前桅索具里,开始向上攀爬,但没有逃过海狼拉森敏锐的眼睛。
“喂,喊你呢。你爬上去干什么?”他大声喊道。约翰逊停住了攀爬,盯着船长的双眼缓慢地答道:
“我上去把那个孩子弄下来。”
“马上给我从索具里出来,你他妈的最好利索点!听见没有?下来!”
约翰逊犹豫了一小会儿,但是多年来对老板的顺从想法占了上风。他忧闷不乐地下到甲板上,向前走去。
下午五点半钟我下舱去摆餐桌,却心不在焉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睛里脑海中充斥着一个人的影像,他的脸色苍白,全身颤抖着,犹如甲虫般戏剧性地攀附在剧烈抖动的斜桁上。六点钟上晚餐了,我上甲板到厨房去取食物,看见哈里斯还呆在相同的位置。进餐的人在谈论着其他事情,似乎没有任何人关注那个被无常的命运置于危险境地的鲜活生命。稍晚些时候,我特意又去了一趟甲板,却高兴地看到哈里斯已经在有气无力、步履蹒跚地离开索具,往水手舱挪去。他终于鼓足勇气,自己爬了下来。
为使这次事件具有完整性,我还得记叙一段我与海狼拉森在船舱里的谈话,当时我正洗着盘子。
“你今天下午看上去有点闷闷不乐的。”他提起了话头,“怎么回事?”
我心里清楚他知道我跟哈里森差不多同样难受的原因,他只不过是想让我说出来罢了。我回答道:“是因为那个孩子受到了粗暴的对待。”
他微微一笑。“我看这就像晕船一样,有人晕船,有人就没事。”
“不是这样的。”我反驳道。
“就是这么回事。”他继续往下说,“这世界充满暴力,就像海洋涌动不息一样。有人一上船就恶心,有人一见暴力就恶心,那就是唯一的理由。”
“可是你却拿人的生命乱开玩笑,在你眼里难道生命就没有任何价值吗?”我质问道。
“价值?什么价值?”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其中隐含着一丝嘲弄的笑意。“什么样的价值?怎么衡量?由谁来衡量?”
“我来衡量。”我答道。
“那么生命对你意味着多少价值?我是说他人的生命。开个价吧,它的价值是多少?”
生命的价值是多少?我怎么能给生命定出一个具体的价值呢?我一向能言善辩,但在海狼拉森的面前却有点笨口拙舌了。自那次以后我认定此种状况一部分是他的强势性格,但更大的部分在于有他具有与我迥然不同的世界观。他与我以前遇到的唯物主义者不同,我跟后者可以从共通的地方入手,可我跟他没有什么共通之处。而且,他思维的单一指向性也使我感到困惑,他往往单刀直入直奔问题的核心,忽略表面的细节,而且带着一种不容人申辩的神气,使得我觉得脚下没底,仿佛在深水中挣扎。生命的价值?我怎么可能当场回答这种问题?我以前把生命的神圣当作不证自明的事,从来没有怀疑过生命具有内在价值是公认的真理,等到他对那公认的真理提出挑战时,我竟然语塞了。
“昨天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我认为生命是酵母,一种发酵的东西,它为了生存就吞噬生命,而即便生存下来,也不过是一种猪性的成功。为什么呢?如果说供求之间有关系的话,那么生命就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东西了。世界上只有那么多水,那么多土壤,那么多空气,而想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无穷无尽。自然可真是挥霍无度啊,你看看鱼类数以百万计的鱼卵吧。再看看你和我,在我们的腰眼里就蕴藏着生产数百万条生命的潜能。我们要是有时间和机会,使他们都来到这个世界上,一个也不落下,我们就能成为数国国民之父,使多个大陆人满为患。生命?呸!生命毫无价值,在众多廉价之物中它是最廉价的。随处可见到生命在乞讨。自然随心所欲地大把散播着生命,在只容的下一条生命的地方它播下了一千条生命。生命吞噬着生命,直至最强悍和最贪婪的生命才能活下来。”
“你显然读过达尔文的著作,”我说“可当你下结论说人为了生存可以恣意伤害其他生命时,你显然误读了他的意思。”
他怂了怂双肩。“你自己明白,你的那套说辞仅是对人的生命而言,因为你伤害的兽、禽、鱼的生命和我或任何其他人一样多。可是人的生命本质上和其他生命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你觉得不同,而且自认为你有这种不同的理由,我为什么要吝惜这种随处可见的、毫无价值的生命呢?世界上的水手超过了海船的需求量,工人超过了工厂和机器的配给量。你们这些住在陆地上的人心里明白,穷人拥挤在城市的贫民窟里,忍受着饥饿和瘟病的折磨;更有赤贫的人因为吃不上一块面包或一小块碎肉(那也是残害了的生命)而死去,你们对此却束手无策。你见过伦敦码头工人因为争抢工作机会而像野兽一样搏斗吗?”
他往升降口楼梯走去,又转过身来说了最后一段话:“你知道吗?生命的唯一价值是它自定的,它必然估价过高,因为它有偏好,会溢价自沽。就拿我叫他上桅杆的那个人为例吧。他紧抓住物件不放手,好像自己是个宝,比钻石、红宝石还要贵重。可对你而言呢?他并不贵重。对我而言呢?他根本就不贵重。对他本人而言呢?十分贵重。可是我不接受他的报价。他可悲地高估了自己的价值。要想出生的生命太多了。如果他跌了下来,脑浆像蜜蜂从蜂房涌出来一样流到甲板上,那对世界而言也算不上什么损失。他对世界毫无价值,因为供应量太大,他只对自己有价值,而他死后自己也意识不到自己已失去了价值,可见这个价值也就是个虚幻之物。只有他自己把自己看得比钻石和红宝石还要贵重,但钻石和红宝石不见了,溅落在甲板上,被一桶海水冲得无影无踪,而他自己甚至也不知道钻石和红宝石没有了。这对他算不上什么损失,因为他损失了自己,也就无从知道损失。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的话至少在逻辑上说得通。”我只能这么说,手里还在继续洗着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