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奶奶,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她拍了拍胸脯,这活不太好干,还有一个硬骨头要啃。
老太太心里那本账盘得噼啪响,对付唐老鸭这一家子“滚刀肉”,硬来不行,得讲究个“绵里藏针”。她脸上堆着笑,抬脚进了唐家院子。
屋里头,除了有金和春波小两口,人倒是齐整。
唐老鸭喝着茶水,悠哉悠哉!
唐婆娘的老娘,那位比她还年长几岁的“老姐姐”,正佝偻着腰抹桌子。
有银和有财兄弟俩趴在地上玩“啪叽”(小孩玩的纸叠的东西通常叫“啪叽”)。唐婆娘在一旁观战!
“老姐姐!”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先冲唐婆娘的妈招呼,“可有些日子没瞧见您出来遛弯儿了,身子骨还硬朗?”
那老妇人直起腰,捶了捶:“唉,带娃呗,淘气!男孩儿子吗!就是个皮猴!一个就够我喝一壶的。哪像您老有福气,全是孙女,都是您一手带大的吧?”这话听着是闲扯,可落在老太太耳朵里,字字都像小针扎——暗讽她家没男孙撑腰呢。
老太太心里冷哼,面上却纹丝不动,笑容反而更慈祥了:“嗨,孩子嘛,贱名好养活,皮猴点好!日子快着呢,一眨眼就大了,到时候您想带,人家还不稀罕呢!”这话软中带硬,既接了话茬,又隐隐刺了一下对方“带得辛苦”的抱怨。
唐老鸭眼皮一抬,含糊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想掺和女人们的“战场”,放下搪瓷缸子,就踱到院子里去了。
唐婆娘心里门儿清,老太太这趟来,九成九是为着那婚期的事。她消息灵通着呢,老太太前脚去国营第二饭店家送帖子,她后脚就得了信儿。
此刻,她放不再观战,脸上堆起比老太太还热络三分的笑:“哎哟,贺家奶奶!咱俩家有缘啊,您要不来,我还正打算去找您呢!还回省事了!”
“哟!是吗?我一个老太婆子,能办啥事?”老太太稳稳当当地坐下,脸上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微笑。
“贺家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我这谈不上什么殿?就是几间寒舍!有事情?”唐婆娘假意谦让,心里琢磨着,后发制人的便宜。
老太太心里冷笑,面上却从善如流:“行,那我就先说了。”她慢悠悠从怀里掏出那张烫金的喜帖,脸上瞬间绽开真心的笑容,“喏,她唐婶,还有唐家媳妇,这是我家坚革和雅琳的大喜日子!十月一号国庆节,中午十二点整,国营第二饭店主宴会厅,请你们全家务必赏光啊!咱老邻居,得热热闹闹的!”
唐婆娘脸上立刻浮起夸张的惊喜,那笑容里却藏着一丝早有预谋的得意:“哎哟!大喜事啊!恭喜恭喜!”她麻利地接过帖子,嘴里说着贺词,转身就进了里屋。
片刻功夫,她手里也捏着一张同样红艳艳、甚至更厚实些的帖子,笑吟吟地走回来,那笑容此刻毫不掩饰地带着挑衅和幸灾乐祸:“贺家奶奶,您说这事儿巧不巧?简直巧得没边儿了!我们家春波和有金的酒席啊,也定在那天!同一个时辰,十月一号中午十二点整!”
她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老太太瞬间凝固的笑容,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炫耀:“也是国营第二饭店!而且啊,就在同一个宴会厅!您家定的是主厅是吧?”她拍着大腿,咯咯笑起来,笑声刺耳,“哎哟喂,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我们家呀,包的是整个大宴会厅!这主厅嘛,自然就在我们这‘整个’里头了!你们那个‘主厅’啊,现在得叫‘偏厅’啦!就在我们主桌旁边隔道屏风那地儿!您说说,这不是天注定的缘分是啥?到时候,咱们两家的宾客一进门,那场面,嘿!热闹大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唐家娶媳妇,捎带手请了你们贺家呢!”
老太太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嗡”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眼前金星直冒。
她强自镇定,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接过那张帖子,翻开一看——大红纸上,“国营第二饭店大宴会厅(全包)”、“1976年8月1日午时12点”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
好个歹毒阴损的唐婆娘!这哪里是“巧”?这分明是处心积虑、算准了时辰地点,要骑在她贺家脖子上拉屎撒尿!把她家精心准备、视为脸面、早早定下的“主厅”婚宴,硬生生踩成了依附于唐家“全包”盛宴的、隔道屏风的偏厅!
这不仅是压一头,这是要把贺家的脸面按在地上,当着所有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的面,用脚底板反复摩擦!
一想到自家宾客进门,发现精心布置的“主厅”变成了别人包场里的一个角落,还得看着唐家在主桌那边风光无限,老太太就觉得像被当众扒光了衣服,羞愤欲死!
老太太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腮帮子绷得死紧。
但几十年风浪练就的功夫硬是把那滔天的怒火、翻江倒海的羞辱感死死摁了下去。
她甚至扯出一个比刚才更“灿烂”几分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冰冷僵硬,眼底没有半分暖意,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
她把唐家的帖子紧紧攥在手心,指节都捏得发白,仿佛要捏碎这烫手的羞辱:
“哎哟喂!这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啊!”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尖锐,“她唐婶,唐家媳妇,这感情‘好’!双喜临‘门’!都在一个‘大’地方,省得大家伙儿挪步了!恭喜……恭喜啊!这排场,够‘气派’!”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