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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伦古尔德一个现代人的旅途(第2页)

那天从大都会博物馆回来,我改变了以往对古尔德纯粹音乐感受的角度。我开始对艺术家的古尔德,特别是作为一个人的古尔德发生很大兴趣。在他身上,我看到是个人,一个通过音响世界思索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个敏锐警觉,反观自审的现代人。

古尔德处在一个特别的历史环境:一个充满对于未来的自信和疑虑,同时建树和解体的时代。在音乐上,一面有阿诺尔德·勋伯格、米尔顿·巴比特(MiltonBabbitt)纯理性的序列音乐和近乎非人性的伊安尼斯·泽纳基斯(IannisXenakis)织体音乐;另一面又有凯奇那样反理性、反叛西方传统的潮流。之间夹有伊戈·斯特拉文斯基(IgorStravinsky)那样的怪才,另外还有戏剧大师瓦尔特·本杰明(WalterBenjamin)以及贝恩德·阿洛伊斯·齐默尔曼(BerndAloisZinnermann)那种建立在序列音乐之上的解构主义,加上解体巴赫的极简主义节律性音乐(RhythmicMusic),连查尔斯·艾夫斯(CharlesIves)这样“业余”作曲家的音乐都深入象征、拼贴和解构的领域。

我向来怀疑所谓后现代(Post-Modernism)作为一个思潮的存在。也许“现代之后”(Modernism-After)比较确切。现代之后仅仅是种现象,不是一种人为的思潮和主义。解构和建构是现代文化之中两个相互依存的面。在视觉艺术里,以塞尚(e)为线索的抽象艺术和以杜尚(Duchamp)为线索的概念艺术,是现代艺术之中两条平行的艺术思潮。前者是为艺术的艺术,后者是为批判的艺术。在现实的发展过程中,两者形影交织,尽管各执己见,但是相互缺一不可。

自20世纪以来,当历史的画页慢慢翻阅过去,人们突然发现自己**裸地站在毫无遮掩的地平线上,怀着跃跃欲试的恐慌和欣喜。在西方,人从上帝的关照里面出来,充满自我的意识和对未来的信心,却又不得不背起基督肩上的十字架索。人类被自己的意志排除在“天堂”之外,主观意志不得不为自己的追求超越自己,希望最终能在更高的自然之中获得升华。这种形式主义艺术观在马克·罗斯科(MarkRothko)、艾德·莱因哈特(AdReinhardt)和巴尼特·纽曼(BarNewman)等抽象主义艺术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类似的追求。艺术不再依附某个故事,不再图解观念,不再描绘具体,艺术创造一个与现实并列相对的真实,另外一个客体的存在。现代主义看到乌托邦理想就在眼前,因此信心十足地投入建设一个人为的艺术世界。今天,在艺术上,尽管激进的现代主义理想渐渐被温文尔雅的装饰艺术代替,现代主义音乐似乎更是无人问津,唯独留下大堆“非人性”的刺耳音响。可是人们往往忽视或者遗忘在历史尘埃之下,那个关于人性脆弱的极致和自我拯救的真实故事。

尼采(zsche)“上帝之死”的喻言与其说是宗教的,还不如说是社会文化和人性自审的。因为上帝不再为人代罪,所以我们不得不为自己负责。传统的上帝创造善的同时,也影射了恶的可能。他制造了一个世俗世界来区别他的真实。基督以代人受罪为象征,用无私的悲剧洗涤他人的罪过。可是我们人类没有这种超越自我的奢侈。我们不能通过拯救他人来超度自己。独立的意志必须首先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善和恶负责。我们锁在自我之中,被迫面对主观意志的局限和羸弱。扩张的意志和脆弱的自我,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孪生姐妹,我们人性里面矛盾的双重性质是生命的真谛,也是人生的悲剧。当独立主观的个体,从群体意识或任何宗教团体意识的保护之中脱离出来,自由的意志即刻蒙上自身的局限和脆弱的阴影。主观意志和脆弱人性之间的矛盾,在宗教意识逐渐淡漠、封闭的社会意识日趋减弱的现代社会里面,显得异常突出。

古尔德的艺术观和人生态度客观地体现了这个矛盾的极端现象。与我们中国“利器易折,枪打出头鸟”的哲理相反,古尔德是激进的现代主义典范。他的艺术不容任何中庸和包罗万象的可能,是古尔德独特的性格,突出了现代主义的悖论,也突出了他自身的弱点和杰出,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使得古尔德的艺术充满勃勃生机和现代寓意。

1955年夏,当古尔德带着《哥德堡变奏曲》,在纽约30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录音室开始他录音生涯的时候,记者们的职业嗅觉很快发现古尔德种种怪癖的新闻价值:父亲为他特制的椅子,夏季随身携带的绒线毛衣、围巾以及整天戴着手套的习惯,各种镇静和刺激血压的药品,更加上违反钢琴演奏的姿态,录音室里我行我素,摇摆哼唱不止等。所有这些怪癖一时比他的音乐更加出名。当时,大部分关于古尔德的文章,无论肯定否定,大凡围绕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缠不休。反对古尔德的人攻击他缺乏自然,支持古尔德的群体则以他传神的钢琴技术予以反击。公众乐于消费古尔德的怪癖,最好的例子就是加拿大电影《古尔德的32个变奏》(32Variations–GlennGould)。大众噪音之下,很少有人注意所有这些“怪癖”其实都是名人光环的角落,古尔德灵敏艺术气质和奇特个性所付的“代价”。这是物质的人生,在非常状态之下,本能趋向另一极端以求平衡。

古尔德追求形式上的纯粹,在音乐上追求个别情绪的超凡脱俗。他创造了一个客观的,同时又被主观情绪激发的魔圈,就像巴赫,古尔德的世界是个卓绝的悖论:一边是个性强烈的磁场,另一边又是排斥人性的离异,超越的客体和绝对理念的完美无瑕。古尔德的音乐表面具有一种钢铁般的冷峻和距离,这使他的欢乐也笼罩着一层通透的宁静。古尔德满怀**地自我克制,力求通过静观旁视,创造一个超然的无限空间。他的音乐充满奇特的魅力,犹如凝聚在寂静之中的动态,携带一种欣喜,一种非人间的感动,英语里面,好像就在bliss和ecstasy之间。

古尔德分析巴赫赋格的时候,着重赋格形式内在的客观逻辑,赋格的自我产生和自我完成的独特模进过程。他说:“赋格艺术是个关于过程的过程,它的中心就是在于过程。赋格不被暂时的偏好所**,也不被一个异常的念头所分心。”[4]古尔德热情追求艺术脱离人类焦虑和自我束缚的无常境界,断然否定个别情绪强加给艺术的扭曲因素。他对贝多芬“悲怆(Pathetique)”和“槌子键琴(Hammerklavier)”钢琴奏鸣曲的批评以及对于莫扎特史无前例的看法都是来自一个最为基本的准则:超越自我的本体。古尔德在赋格艺术中找到他所追求的完美形式和客体的精神境界。在他看来,通过赋格艺术,音乐体现了我们人性内涵的整体。这种把艺术内容和形式归一的艺术观念,与英国文艺批评家贝尔(CliveBell)提出的“有意味的形式”(signifi)是异曲同工的奇思异想。

古尔德在艺术境界上追求绝对精神,在艺术的制作上精益求精。他不是一个“反叛者”,而是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激进的保守主义者,其结果却比一般意义的“反叛”更具挑战性质。

古尔德一直试图控制他的艺术和生活,甚至他的死亡。他与佩基(TimPage)和蒙苏西安(BrunoMunsoingeou)[5]的大量采访,都由古尔德本人事先写下具体的对话内容。佩基和蒙苏西安都承认自己在访谈中有充当演员的感觉。这种过分的控制确实有其不可思议的负面,但古尔德只是一个极端的例子而已。如果把古尔德放在现代主义思潮的背景上面,我们可以理解这种主观意志追求完美的苛刻,也是古尔德对他自己无情的挑战。在这场搏斗之中,古尔德把自我推到一个绝境,他毫无掩饰地、开诚布公地把**裸的自我置于审判台上。我们中国文化讲究进退有度,不偏不倚,古尔德是我们中庸文化决然相反的极端,像他这样易折的利器显然是个忌讳——包括我这种说法。古尔德也是我们今天装备精良却又不知所措,虎皮大衣下面的懦夫小人和“后现代主义”的异端。东方的贤人哲理和今天时髦的折中主义都在不同程度上面,避免流露人的脆弱的个性,逃避作恶人和被折损的可能,带着明哲保身的窃窃私笑,让人怀疑“智慧”背后的真实——并非只是人格之真,更是人性之真——那个善恶同体,刚柔并存,温暖可触的真实人性。

当我们一旦确定一个杯子作为杯子的功能和定义,我们同时排斥杯子这个物体其他可能的特性。当我们具体陈述一个特定的观念,同时包含了我们对于这个观念其他方面的忽略甚至误解。通常,观念上的激进和尖锐程度与随之带来的谬误成正比。一个观念的独特与谬误同时是对俗套否定的结果。古尔德有关音乐和听者交流的特定方式,具体证实了这个悖论。在他看来,只有在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面,他的音乐才有可能与听者一对一直接交流。他解释到,当他向听者打开他的精神世界,首先要求对方绝对的信任,因为他向听者展示的是一个主观意志所能达到的绝对境界。在这种状态之中,他所交给听者的不是一幅完美的图案,而是一幅充满灵感的、绝对的、失去平衡的、有时甚至残缺不全的景色。这是固执的真诚,即使把自身的脆弱推到极点,也是在所不惜。

古尔德向我们提出一个极其尖锐而又意味深远的问题,特别是在传统单一社会形态逐渐瓦解的今天,我们如何能在接受大量不同杯子个性和共性的同时,依然“胆敢”肯定某个杯子“主观”的独特,即在一个趋于折中和平衡的现代社会里面,如何重新给予“激进”的个性以特殊的地位和价值。

古尔德提出的课题远远超越他对巴赫音乐的贡献和艺术形式的思考,甚至包括现代科技对于未来的影响。古尔德不但创造了一个奇异的世界,更是打开一个天地,古尔德的一生令人迷惑,古尔德提出的问题值得深思熟虑。

古尔德并非是个怪人,他带来了那个时代的信息,一个自信的豪举和脆弱悲剧兼并的信息:谋事成事都在于人,代价就是承受主观意志带来的负担,有多少激进就会有多少脆弱[6]。所以,有时真的是不得而已,知败而进,知错而行。

这是一个普通现代人的精神旅途,在这个自发的旅途上面,充满困惑和顿悟、平淡和劳苦,然而它的意义远远超过抽象的圣人伟绩。

古尔德做到一个凡人所能达到的极致。这是一个同时拥有和缺匮的极致、一个赢得和失落的极致。

1995年纽约;2000年由英文翻成中文——纽约、上海

[1]格伦·古尔德(GlennGould),加拿大艺术家、钢琴家(1932-1982)。

[2]《孤独三部曲》1。TheIdeaofNorth(北方观念)1967;2。TheLateers(后来者)1968—1969;3。TheQuietintheLand(静地)1973。

[3]这个观念参照我《守其雌》中《失乐园》和《失乐园补遗》两篇文章。

[4]摘自GlennGue“Itisaprocessrocessreally,ittratesontheprocess。Whatisobeafugueissedueion,ordistraofparticularidea。”(文字的来源由录像谈话记录,其他文字来源可能有所出入。)

[5]佩基(TimPage),音乐评论家,蒙苏西安(BrunoMunsoingeou),法国视像制作人。

[6]英文原文:Youwillbeabletoachievetheextremeofyourwill,ifyoupersist,however,youhavetobeartheresponsibilityofyourowy…Howradicalyouare,andhowmuerableyouhaveb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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