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柯尔卓夫:农民诗人
在19世纪俄国文学史上,尽管有影响深远的“小人物”形象系列,也有大量反映农村和农民生活的作品,但他们大多是知识分子作家的艺术创作。这些知识分子作家有些是贵族(如普希金、屠格涅夫),有些虽有农村生活也一度参加农业劳动,但由于生活富裕,很难真正表达下层贫苦农民的心声(如托尔斯泰),只有柯尔卓夫和尼基京两人出身下层,而且终日得为生计奔忙,饱尝生活的艰辛,因此,能创作出真正的农民之歌。但尼基京早年一度受丘特切夫、费特的影响,后来又长期徘徊在唯美与现实之间[1],还不够纯粹,因此只有柯尔卓夫才是纯粹的农民诗人。
一、自学成才的诗人
柯尔卓夫(1809—1842),生于沃隆涅日省一个牲畜商人家庭,仅在县立学校学习不到一年,便被自私暴虐、缺乏想象力的父亲叫回,帮他料理生意,一直到逝世。柯尔卓夫为人干练,是一位效率很高、颇为出色的商人。但与此同时,他热爱文学尤其是诗歌,刻苦自学,他是靠着自己对知识和诗歌的热爱,在艰辛的环境中,在每天为生存而奋斗的间隙里,挤时间刻苦钻研,努力学习,而自学成才的。也正因为长年辛勤劳动又刻苦自学而损害了健康,因此英年早逝,才活了33岁。
柯尔卓夫很早开始写诗,其诗作引起了一个唯心主义哲学团体著名领袖斯坦凯维奇的注意,便把他介绍给莫斯科朋友别林斯基。别林斯基对柯尔卓夫十分欣赏,两人于是有了长期的友谊。1835年,他的第一部民歌集出版,受到普遍的热烈欢迎。可惜的是,由于诗人的天性与自私的父亲的冲突越来越烈,再加上多年劳累身体越来越差,1840年他便几乎放弃了诗歌创作,并且英年早逝了。
他一生创作的诗歌,米尔斯基认为,可归入界限清晰的三类:大都作于1835年前、以普希金流派和前普希金流派之规范文学风格写成的诗作;其“俄国民歌”(即描写农民生活的诗歌,他因此被称为“俄国的彭斯”——引者);其后期的哲理沉思。在这三类诗中,仅第二类使柯尔卓夫赢得永久的经典诗人地位。
在长年的经商过程中,他经常出入俄罗斯的大自然(尤其是草原)、农村,和俄罗斯农民生活在一起,十分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精神面貌乃至喜怒哀乐,也十分熟悉民间的民歌民谣及其歌谣曲调,而他天生又具有诗人的素质,因此,一旦这种生活的**迫使他不吐不快,他就自然而然地运用民间歌谣形式,唱出了一系列朴实鲜活的俄罗斯农民生活之歌,并且成为其诗歌创作中最具特色、最有独创性、艺术成就也最高的一类作品(此外,他还写过一些感怀的哲理诗,此处不赘)。俄国当代学者通科夫指出:“由于经常在大小村庄穿梭往来,他接触到农民的生活,听到了各种民歌、传说、轶事……与人民的真实联系,对民间口头创作的熟知,对故乡大自然的亲近,给了柯尔卓夫的精神生活极为积极有益的影响,增强了他的精神力量,帮助他发展了敏锐、透彻的观察力方面的才能,催发了其诗歌天赋的喷发。”
在柯尔卓夫以前,也有一些诗人运用民间歌谣的形式创作过诗歌,如梅尔兹利亚科夫、杰尔维格(1798—1831)等。但他们的这类诗歌所表达的不是真正的农民的感情,而是他们想象的,甚至有点矫揉造作的农民的感情,因为他们没有真正深入农民的生活,根本不了解农民的心理和情感,杜勃罗留波夫认为:“在他们的歌谣中所表现的感情,不是属于那些生活得比较接近自然,谈吐朴实无华的平常人,而是属于那些故意拼命远离开自然的人们。”只有柯尔卓夫,由于自己独特的生活经历,唱出了反映俄罗斯农民思想感情乃至精神面貌的生活之歌。这就像我国古代白居易、苏东坡等人创作的拟陶诗不是真正的农民生活的反映,而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的“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长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其三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以及其他许多诗歌,才反映了真真实实的农民生活和感情一样。柯尔卓夫的农民诗歌运用并加工提升了俄罗斯民间歌谣的形式,广泛真实地反映了俄国农民的生活风习、思想情感尤其是精神面貌,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以致乌斯宾斯基因此而在《俄国文学史》中宣称:“俄罗斯文学中有一类作家,除了称他们为农事劳动诗人外,不可能再有别的称谓,这就是柯尔卓夫。”
二、诗歌创作:朴实鲜活的农民之歌
作为最下层的人们,农民首要的任务是生存,因此,他们的一切都与生计有关:喜怒哀乐,爱情,大自然,甚至对世界的思考。而生计需要辛勤的劳动,辛勤劳动才能获得收获,才能拥有生存所需的食物和金钱。因此,柯尔卓夫往往通过劳动来表现农民的喜怒哀乐。
《农夫之歌》既写了农民愉快的劳动,又写出了农民祈求丰收的心态,并明确指出“粮食是我的财宝”:
喂!拉啊,我的马,田野多么宽广,润湿的泥土磨得铁犁闪白光。朝霞美人儿在天上燃放着火焰,密密的树林后面,升起暖融融的太阳。多么快活啊在田野上,喂!拉啊,我的马!咱俩在一起,一个仆人,一个东家。我高高兴兴掌着犁,拿着耙,我收拾大车,我倾倒粮食。我高高兴兴望着草垛,望着打麦场,我打麦,我簸粮……喂!拉啊,我的马!我同我的马儿大清晨耕种在田地上,我们编起神圣的摇篮,让谷粒儿在里面生长。潮湿的大地母亲,给它吃,给它喝,田野长出青青的禾苗——喂!拉啊,我的马!田野长出青青的禾苗——长啊,长啊,长出了穗儿,穗儿成熟了,穿上金黄的衣裳。我们的镰刀在这儿闪闪亮,我们的镰刀在这儿沙沙响,到休息的时候了,多美啊,躺在沉沉的禾捆上!喂!拉啊,我的马!我把你喂得饱饱,用清凉的甘泉为你作饮料。我耕耘,我撒种,心头暗自祷告:上帝啊,为我长出粮食来吧,粮食是我的财宝!
《收获》则既写了农民祈祷的两个心愿:
头一个念头是:从仓库搬出存粮,装进一个个麻袋,再把大车收拾停当。第二个念头,他们这样想:把马儿套上车辕,按时驶出村庄。
也写了他们辛勤的劳作:
黎明刚刚来临,人们各自走出家门,——一个跟着一个,在田里漫步行进。有的抓起谷粒,一把把撒在田间;有的掌着犁头,把土地耕翻。弯弯的木犁,翻耕着土地,木耙的齿钉,把大地的头发梳理。
更写了农民们收获庄稼的场景:
人们一户又一户,开始收割庄稼,把高高的黑麦,连根儿割倒在地下。麦秸一捆又一捆,堆成高耸的草垛;从黄昏到黎明,大车奏着音乐。场上堆着草垛,一个个好似亲王,昂起高傲的头,威风凛凛地坐在地上。
还写到农民的宗教习俗,丰收后对圣母的感谢:
乡里人把蜡烛点燃,恭恭敬敬,放到圣母像前。
劳动给人带来富足的生活,而懒惰则使人一无所有,忍饥挨饿。在《庄稼人,你为什么还睡》中,诗人满怀深情地以辉煌的过去与穷困的现状、街坊的富足与庄稼人的贫寒相对照,一再劝告,试图唤醒懒惰的庄稼人:
庄稼人,你为什么还睡?春天已经来到门庭,你的邻里街坊,活儿都干了许多时辰。醒来啊,快起来,看看自己从前怎样?如今成了什么样子?你身边还有什么东西?场上没有一捆草,仓里没有一粒粮,院子里空空****,庄稼地什么也没长。家神拿着笤帚,在储藏室打扫尘埃;马儿牵到了邻人家,抵偿你高筑的债台。箱子翻了个儿,躺在条凳旁,木房子弯腰驼背,好似佝偻的老人。想象你自己的时光:像一条金色的河,流过田野,流过草场!流出院子和打谷场,流在宽阔的大路上,流过村庄与城镇,流过买卖人的身旁!无论什么地方,大门都为他敞开;荣誉席上,有你一处地方!如今你同贫穷一起,守在窗户旁,整天睡着闷觉,躺在坑头上。田里庄稼没人收割,像孤儿没爹没娘。风儿吹刮谷粒!鸟儿啄食食粮!庄稼人,你为什么还睡?夏日已经过去,秋天穿过篱笆,又来到门庭。跟在秋天背后,走来了穿着暖和皮衣的隆冬老人,道路铺盖着白雪,在雪橇下响着吱溜的声音。街坊驾着雪橇,把粮食运去出售,他们换来金钱,喝着瓦罐里芳香的酒。
农民的爱情也往往与劳动有关,如《年轻的收割女》:
高高的天上,悬着太阳,骄阳似火,烤着大地母亲。田间有位姑娘,她愁闷,她忧伤。黑麦结着穗儿,也没心思割它。火热的田野把她浑身灼烧,白净的脸庞闪着红红火光。她垂着头,低垂在胸前,割来的麦穗儿,从手里掉到地上……姑娘的心事谜一样,说她收割可又不像,呆呆地站在那里,失神地望着一旁。唉,多么痛苦啊,她那可怜的心,她心里钻进了不曾有过的事情!昨天一整日,她什么事都没做,独自走进林子,采撷山莓果。迎面向她走来一位翩翩少年,他不是头一回同姑娘会面。少年对她躲躲闪闪,这不像他的心愿,他站立在那里,愁苦地看着姑娘的脸。他一声长叹,唱起一支忧伤的歌,歌声在林里**漾,向远方飘扬。歌儿在姑娘心底,深深发出回响,**漾回旋,永远留在她心上……姑娘在火热的田里,又愁闷,又忧伤,黑麦结着穗儿,也没心思割它……
年轻的收割女无心劳动——收割成熟的黑麦,因为她的恋人昨天已经被迫无奈地和她分手了(也许,是为生活所迫,要远走他方,也许是听从父母之命另找一个富有的女子)。
人首先得生存,然后才可能恋爱、结婚,因此,农民的爱情、婚姻往往与劳动尤其是劳动所得关系密切,如果你劳动所得甚少,家境贫寒,那么在严酷的现实生活中,就很难和你心爱的人结合,甚至只能因此而流浪天涯,《楼房》写道:
那地方有座楼房,我常常爱去闲逛,在美丽而芬芳的五月,在寂静和明亮的晚上!这楼房有什么可爱?为什么令我如此神往?它不是新的富丽宅第,只是橡木建成的木房!唉,这简朴的楼房内,有一间整洁的小房,那彩漆的窗户里,住着我心爱的姑娘!有一次我和她相见,目光没离开她的容颜;可是美丽的姑娘不知道,为谁激**啊,我的心泉。裂开吧,我的胸膛!新郎不是我,那是富家的青年:我没有栖身的茅屋,整个世界是我的家园!先知的心对我说:孩子,你要好好儿生活,不是同年轻的妻子,而是同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