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卡捷琳娜性格又是相当刚烈、十分冲动的。她说过:“我还在五六岁的时候,不会更大,就干了这样一桩事!家里人不知道为什么把我惹恼了,这事发生在傍晚,天已经黑了,我跑到伏尔加河上,坐上一只小船,就离了岸。第二天早上,家里人好容易才在十几俄里以外的地方找到我!”所以,面对各种拘禁、规矩、压迫,她必然无法驯服地听从,必然会反抗,她曾宣称:“要是我在这里感到深恶痛绝的话,任何力量也拦不住我。我会跳窗,跳伏尔加河。我不想在这儿住下去,哪怕把我宰了,我也不干!”她最大的反抗,就是克服了心中沉重的负罪感,大胆地与鲍里斯幽会了十个晚上。但是,从上面的例子也可看出,她是一个富于**的人,十分容易冲动。正是在无法克制的冲动中,她不加思考地当众忏悔,最后,她在见了爱人最后一面后,又毅然冲动地投伏尔加河自尽。
然而,宗教和传统又使她刚烈的性格中有着软弱的因素,这表现为强烈的罪孽感或者说负罪感。她像传统习俗和宗教观念那样,认为自己的婚外恋是沉重的罪孽,她甚至对鲍里斯说:“这罪孽是十恶不赦的,永远也没法求得宽恕。要知道,它会像一块石头似的压在我心上”。丈夫回来后,她更是深感有罪,“浑身哆嗦,像打摆子似的;脸色煞白,在屋里走来走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两只眼睛像疯子一样!刚才,上午前她还哭过,简直是嚎啕大哭。……她都不敢抬起眼睛瞧丈夫。”
同时,她又相当诚实,不会撒谎,不会伪装,不会过一般人过的那种双重生活,有深刻道德情感,在新潮人物把隐秘的幽会当作新道德的时候,她却在进行道德的自我审判。这些更使得她加强了她的负罪感,进而导致她的坦白和自杀。然而,这一形象的独特意义,也正在这里,她的自我的道德审判,在某种程度上继承并发展了俄罗斯古典文学对妇女形象道德义务感的优良传统(如普希金的达吉雅娜),因此,洛巴诺夫认为:“卡捷琳娜的悲剧与其说是在于‘破裂的爱情’,在于和不喜爱的丈夫及威严的婆婆一起过‘令人厌恶的’生活,不如说在于当她发现不可能在‘新道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及发现未来没有出路时内心感到的渺茫。”
卡巴诺娃的性格也具有双重性。但迄今为止,我国学者对其依旧是众口一词,彻底否定。易漱泉等认为:“卡巴诺娃是旧制度、遗风故习的坚决维护者。她性格、意志的中心是维护专制势力。她要一切人遵守陈旧的传统,敌视任何独立性与新事物。……但是卡巴诺娃与提郭意表面上有所不同,即在于她的伪善。她虔信宗教,宣讲古老的遗训、原则,施舍叫花子,大养香客,作礼拜不缺席……都是美化她的残暴的外衣……她在依照陈旧规则作恶时,反而认为自己是在‘行善’。这样就把一切暴虐解释成美德了。”李兆林等也认为:“卡巴诺娃是‘黑暗王国’中宗法制生活秩序和一切旧传统的维护者。她不但专横、无知、守旧,而且狠毒、伪善。”曹靖华等更是强调:“卡巴诺娃是‘黑暗王国’的另一种代表。她不仅专横、无知、守旧,而且狠毒、伪善。”
实际上,就在剧中,人们对她早已有两种评价。一方面她对外人还是仁善的,对穷人、叫花子、过路香客,她总是“慷慨布施”;对野蛮成性、总是大骂家里人的季科伊,她也有好心的劝说:“你一辈子老爱跟老娘们干仗,也不见得有多大光彩”,甚至说:“我对你真感到纳闷:你家里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你满意吗?”“你干吗让自己发这么大火呢?我说,大兄弟,这可不好。”并且当面指出他的缺点:“你要是看到有人想来找你要钱什么的,你就存心对你家里的什么人破口大骂,大动肝火;因为你知道,你发起火来,也就没人敢接近你了。”另一方面,她对子女却极端严厉,必须遵规蹈矩。以致外人对她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库德里亚什说她“装模作样摆出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库里金宣称:“她是个假善人……对叫花子可以慷慨布施,可是对家里人却心狠手毒。”但受惠于她的女香客费克卢莎则称她“品德高尚,为家门增光添彩”。
我们认为,卡巴诺娃并没有以往说的那么穷凶极恶,她对子女是爱的,像所有母亲一样爱,她说:“要知道,做父母的有时也对你们严厉,是出于爱子之心,就是骂你们,也是出于爱,总想教你们学好。”“谁让我是你妈呢?为了你们我心都操碎了。”就连瓦尔瓦拉在给季洪送行后谈到母亲时也说:“她心中十分难受,因为哥哥现在没有人管了。”她对乞丐、香客也是尽力帮助的,这是她仁善的一面,她与敛财成性、成天骂人的季科伊是不同的,那完全是个异化了的东西,而她还是有好的一面的。
她的问题在于,她是一个典型的传统人物,一个封建家长,一切都要按规矩办,绝不允许越雷池半步,她是旧传统和习俗的保护者,尤其是家里的一切都要随她这个家长的指挥棒而运转,从而不自觉地充当了用温情脉脉来杀人的角色。洛巴诺夫指出:“卡巴诺娃坚信,她应该,她有责任教导青年人,她是为他们好。这是治家之道,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祖辈一直是这样生活的”,她“竭力维护宗教虔诚和旧道德”。因此,她特别强调儿女们一切都得听母亲的,妻子必须服从丈夫甚至怕丈夫进而服从婆婆:“连你都不怕,就不用提服我了。咱们这个家还有什么规矩?”甚至还想到季洪当着妹妹的面说只要妻子爱他就行,不必怕他这种话,会把妹妹也教坏,引起她未来丈夫的不满。即便季洪要出门两个星期,也要讲规矩,母子怎样告别(叮咛、嘱咐,还要儿子跪下磕头),兄妹怎样告别,临行前丈夫应该吩咐妻子注意些什么,甚至指责媳妇没有按老一套规矩办:“你老是自吹自擂,说你非常爱丈夫;我现在算是看见你有多么爱他了。人家的媳妇送丈夫出门,躺在台阶上一哭就是个把钟头;可你呀,跟没事人似的。”她最注重的就是规矩,就是传统的东西,她一再感叹:“年轻人就是不懂规矩!瞧着她们都觉得可笑!要不是自己的孩子,我不笑掉大牙才怪。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规矩都不懂。连个像模像样的告别都不会。幸亏家里还有长辈管着,他们在世的时候,这个家还有人支撑着。可是这帮糊涂蛋还想由着自己去胡作非为,真要这样,岂不乱了套,让人戳着脊梁骨笑话。……自古以来的老规矩就这么给废啦。……要是老人们死绝了,怎么办?这世道又该怎么样呢?”然而,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唉,可是如今不喜欢这样。做儿女的逢人便说她妈唠叨个没完,说什么她妈跟他们过不去,恨不得把他们逼死才好。哎呀,上帝保佑,只要一句话没有讨得儿媳妇的喜欢,就会有人说长道短,说什么婆婆差点没把她给吃了。”正因为如此,她对子女看管得更紧了,以致子女们都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儿子巴不得快点外出,媳妇恨不得远走高飞,女儿最后离家出走。
正是以上所有这些复杂因素,使得卡巴诺娃不自觉地成为温情脉脉的杀人凶手,一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母亲,和现实生活中宋朝诗人陆游的母亲。[2]
这部戏剧相当生活化,以致与伏尔加河流域科斯特罗马地方轰动一时的“克雷科娃案件”惊人地相似。有一天,伏尔加河里发现一具女尸,死者是女市民亚历山德拉·克雷科娃。后来查明,她是因为个人和家庭原因投河自杀的。她的婆婆是个严厉而且爱发号施令的人,她因此为自己在婆婆家的处境而十分苦恼。她的丈夫是个不声不响的好人,但没有主见,任何事情都唯母命是从,他爱妻子,偷偷地为妻子而吃醋。克雷科娃暗中爱上了当地邮局的一个职员,导致自杀。《大雷雨》的剧本是1859年10月9日完稿的,而克雷科娃的尸体是11月10日在伏尔加河中找到的。由此,也可见奥斯特洛夫斯基戏剧的生活化。因为当地的生活习俗颇为奇怪:“在这儿,姑娘一出嫁,就像被埋葬了似的。”“姑娘爱怎么玩都由她,爹妈根本不管。不过结过婚的娘儿们就不许出来啦。”对女儿和媳妇标准不一。[3]
值得一提的是,至今仍有不少人认为,“大雷雨”是卡捷琳娜觉醒的象征、反抗的象征,但细读原著,这并不可靠。在戏剧中女主人公一再宣称害怕大雷雨,并且“可怕的倒不是雷会把你打死,而是你冷不防突然死去,像现在这样,带着你的一切罪孽,带着一切大逆不道的想法。死,我倒不觉得可怕,可是我想,在这次谈话后,我突然出现在上帝面前,就像这儿我跟你在一起一样,那才可怕呢。”本来已有大雷雨的恐惧,心上人鲍里斯突然又走了出来,再加上贵妇人的惊吓,跪到墙边,又看到火焰地狱图,卡捷琳娜终于再也忍受不了啦,当众承认了自己的罪过,并且主动供出“同犯”了:“我的心已被撕得粉碎!我再也受不了啦!妈!季洪!我在上帝和你们面前都是有罪的!……在头一天夜里我就从家里跑出去啦……这十天夜里我都去玩儿了……跟鲍里斯·格里戈里耶维奇。”
史坦因指出:“在剧本的结构当中,第一幕和第四幕的雷雨起着重要的作用。第一次雷雨是个警号,第二次则是那等待着卡捷琳娜的惩罚的征兆。”著名演员毕沙勒夫(1844—1906)更是谈到这个戏剧的名称与象征意义:“天国的大雷雨只在此地才和道德的大雷雨相共鸣起来,而显得更加可怕。婆——是大雷雨,斗争——是大雷雨,对于罪行的意识——是大雷雨。所有这一切,都非常骚乱地影响了卡捷琳娜,即使不是那样,她也已经是个够幻想和迷恋的人物了。而在这一切之上,又加上了天国的大雷雨。卡捷琳娜听到一个消息,说大雷雨并不是徒然来临的,于是她觉得大雷雨会把她打死,因为在她的心灵里重新出现了老贵妇人所指出的那种原本的罪:‘你干吗躲藏起来?躲藏起来有什么用!看起来,你害怕,你不想死?你想活!怎么会不想活呢!带着你的美丽投到深渊里去吧!是的,赶快去,赶快去!’以及当画在墙壁上的恐怖的审判图投进卡捷琳娜的眼帘时,她更加忍受不了那个和天国的大雷雨及老贵妇人的可怕的迷信与险恶的话语相伴而来的内心的大雷雨,良心的大雷雨:她高声地承招出,说她和鲍里斯在一起整整地逛了十夜。她早年在书本中所受的那种狂喜的幻想的教育,当时她每分钟都在期待着:一旦雷响起来就会打死什么罪人,现在都正反映在她这种骚乱的情绪之中;在这种情绪之下,很明显地,她既看不见她周围的人,也听不见他们的话,假如她承招了自己的罪的话,那大概是她在狂乱的情况中承招出来的。”
第一,对比手法的出色运用。戏剧出色地运用对比手法来表现主题,塑造人物形象。其一,是美丽如画的自然景色与封闭丑恶的社会形成鲜明对比。伏尔加河一带“风景如画”,美不胜收,“真叫人心旷神怡”,“简直跟住在天国里一样”。然而,这里的社会环境却相当封闭,甚至丑恶,人们大多因循守旧,蝇营狗苟,更有卡巴诺娃这样严厉的守旧者,和季科伊这样野蛮成性、嗜钱如命的商人。其二,是新旧观念的对比。以库利金、瓦尔瓦拉为代表的新思潮新观念相信科学,主张独立、自由,恋爱婚姻自主,而以季科伊、卡巴诺娃为首的旧习俗则循规蹈矩,强调一切无条件地服从家长。其三,是人与人的对比。既有背地里恋爱的卡捷琳娜与瓦尔瓦拉的对比——前者诚实、不会撒谎、有强烈的负罪感,后者则为了自己的快乐与安全,一再骗人,也有卡捷琳娜与鲍里斯这对恋人的对比——前者勇敢、刚烈,后者则颇软弱,还有卡捷琳娜与季洪这对夫妻的对比——前者虽有软弱之处,但为了爱情,敢于大胆行动,后者唯命是听,懦弱无能,最终导致他人和自己的悲剧。
第二,前后照应,结构严谨。戏剧虽然是生活化的,但它并不松散,而且结构严谨,其原因主要在于十分注意前后照应。具体表现为:
其一,贵妇人首尾两次出现,尽管只在舞台匆匆一现,说几句话,但却既推动情节发展,又使戏剧前后呼应,结构严谨。第一幕第八场写到疯癫的贵妇人说:“怎么啦,美人儿?你们在这儿干什么?等情人,等漂亮的小伙子吗?你们快活吗?快活吗?你们的美貌让你们高兴吗?这美貌呀,正把你们带到那儿去。(指着伏尔加河)就那儿,就那儿,一直卷进深渊!……你们大家都要在永不熄灭的烈火里燃烧!你们大家都要在滚沸的油锅里挨炸!这美貌正把你们带到那儿去,那儿!”第四幕第六场,这位贵妇人又出现了,再次对惊呼着躲起来的卡捷琳娜说:“你躲什么!用不着躲嘛!你大概害怕了吧,你不想死!想活!怎么不想活呢!你瞧,多漂亮的美人儿!哈哈哈!多美呀!你向上帝祈祷吧你的美貌拿走吧!美貌是我们的祸根!毁了自己,**了别人,到时候你就对自己的美貌感到得意吧!你把许许多多人引上罪恶之途!……最好带着你的美貌跳进深渊里去!”
因此,列维亚金指出:“奥斯特洛夫斯基剧本结构的特点是:严整和鲜明、每一个人物和每一段情节都有它的基调、所有的局部都严格地服从整体,即服从作品的主导思想,以及剧情发展的一直倾向紧张和悲剧与喜剧场景的巧妙结合。奥斯特洛夫斯基戏剧的剧情,即使是通过对白的形式把剧中人物的经历和社会生活风习的细节反映出来,也不会因而冲淡戏剧的兴味。”
第三,富有个性特色的语言。《大雷雨》中人物的语言都是十分个性化的,每个人物的语言都与其身份、职业、精神面貌吻合,季科伊的语言粗鲁、庸俗甚至下流,而且不太连贯;卡巴诺娃则使用家训式的语言,在俚俗的语汇中蕴含训诫;卡捷琳娜的语言则生动、流畅,富于诗意,带有民歌的抒情色彩;季洪的语言唯唯诺诺,体现了他唯命是从、懦弱无能的性格特点;库利金的语言充满科学的词汇和新的观念以及对未来的幻想;即便是出场不多的香客费克卢莎的语言,也充满对宗教的虔敬,以及对美与善的赞美。这一切,不仅很好地表现了人物的个性,而且也使整个剧本语言生动、活泼,丰富多彩。
此外,米尔斯基认为:“这是一部纯粹的诗意之作,纯粹的氛围营造。一部关于爱与死、自由与奴役的伟大诗篇”,提供了理解这一作品的另一更新的思路。
参考文献
《奥斯特洛夫斯基戏剧选》,臧仲伦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奥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戏剧选》,陈冰夷、臧仲伦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曹靖华主编:《俄国文学史》,上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杜勃罗留波夫选集》,第一卷、第二卷,辛未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俄]季莫菲耶夫主编:《俄罗斯古典作家论》,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
李兆林、徐玉琴:《简明俄国文学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俄]洛巴诺夫:《亚·奥斯特洛夫斯基传》,朱铁声、章若男译,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
[日]米川正夫:《俄国文学思潮》,任钧译,台北,正中书局,1947。
[俄]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上下卷,刘文飞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冉国选:《俄国戏剧简史》,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
任光宣主编:《俄罗斯文学简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俄]史坦因:《奥斯特罗夫斯基评传》,蒋路译,北京,时代出版社,1954。
王爱民、任何:《俄国戏剧史概要》,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
易漱泉等:《俄国文学史》,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1]俄国有两位姓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家,另一位是现代小说家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1904—1936),他创作有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1933)、《暴风雨所诞生的》(未完成,1934—1936)。
[2]陆游母亲逼迫陆游与妻子唐琬离婚,棒打鸳鸯,活活拆散了一对恩爱夫妻。在一次春游中,陆游和已改嫁给赵士程的唐琬相遇于绍兴沈园,留下了一唱一和《钗头凤》的千古悲叹。陆游的原词是:“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唐琬的和词是:“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3]参见曾思艺:《新旧冲突中无所适从者的悲剧——也谈〈大雷雨〉主题及卡捷琳娜、卡巴诺娃形象》,见《华中学术》第五辑;刘亚丁主编:《外国文学:领悟与阐释》,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