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纯艺术派”的领袖,费特虽然并不喜欢《战争与和平》所有的一切,尤其是其“倔强刚劲的美”与自己的柔美观念迥然不同,但他的艺术敏感告诉他,这是一部代表“自然的伟力”的杰作,因而,他较早地如实写出了对这一长篇巨著的感受“诚惶诚恐地浑身抖颤”,充分表现了这一巨著丰厚复杂而又特别强大的艺术魅力。费特对文学不仅有独特的感受,而且有着超前的预见性,体现了一个艺术家敏锐、深邃的眼光,如前述之《写在丘特切夫诗集上》就是如此。
由上可知,费特关于文学方面的诗主要体现了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对艺术和美的敏锐感觉,以及惊人的超前预见性。
其次,关于艺术。这类诗主要写诗人对艺术和美的一种独特、细腻感受,洋溢着诗人对艺术与美的热爱乃至崇拜之情。如《给一位女歌唱家》:
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那里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这歌声中恍惚有爱的微笑,在你的盈盈热泪上柔光闪耀。姑娘!在一片潜潜的涟漪之中,把我交给你的歌是多么轻松,——沿着银色的路不停地向上浮游,就像蹒跚的影子紧随在翅膀后。你燃烧的声音在远处渐渐凝结,如同晚霞在海外融入黑夜,——却不知从哪里,我真不明白,一片响亮的珍珠潮突然涌来。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那里忧伤温柔如微笑一般,我沿着银色的路不停飞驰,仿佛那紧随翅膀的蹒跚的影子。
该诗反复抒写了歌唱带给自己的美的感受:它把诗人带到“银铃般的悠远”,“沿着银色的路不停地向上浮游”,并且起伏摇曳,动人心魄——“你燃烧的声音在远处渐渐凝结,如同晚霞在海外融入黑夜,——却不知从哪里,我真不明白,一片响亮的珍珠潮突然涌来。”又如《米洛的维纳斯》:
圣洁又无羁,腰以上闪耀着**的光辉,整个绝妙的躯体,绽放一种永不凋谢的美。精巧奇异的衣饰,微波轻漾的发卷,你那天仙般的脸儿,洋溢着超凡绝俗的安恬。全身沾满大海的浪花,遍体炽烈着爱的**,一切都拜伏在你的脚下,你凝视着自己面前的永恒。
全诗描绘了著名雕塑《米洛的维纳斯》,表达了对美的无比崇拜之情,结尾尤妙,它不仅指出美是永恒的,而且“面前的永恒”又暗含着这一美把眼前的欣赏者也提升到了永恒的境界。
最后,关于语言。在俄国诗歌中,茹科夫斯基较早认识到,语言难以传达独特、真实的感受以及大自然那无可名状的美,在《难以表述》的一诗中他写道:“在不可思议的大自然面前,我们尘世的语言能有何作为?”丘特切夫在《沉默》等诗中发展了茹诗对语言的思考,进一步从哲学的高度思考了语言的局限性问题,并指出“说出的思想已经是谎言”。费特也深感“语言苍白无力”(《我的朋友,语言苍白无力》)、“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所思所想难以言传!”(《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但他较茹科夫斯基、丘特切夫更进一步的是,他找到了弥补语言不足的方法。一是用音乐,如《请分享我的美梦》:
请分享我的美梦,对我的心细诉热忱,如果用语言无法表明,就用乐音对心灵低吟。
二是用诗,如《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
我们的语言多么贫乏!所思所想难以言传!对朋友的爱,对仇敌的恨,都有口难言,一任它在胸中惊涛般雪浪卷云崖。永恒的苦恼中心儿徒劳地困兽犹斗,面对这命定的荒谬,智者也只能把年高望重的头低低垂下。诗人,唯有你,以长翅的语言在飞翔中突然捕获并栩栩再现心灵模糊的梦呓和花草含混的气味;就像朱比特的神鹰为了追求无限,离弃贫瘠的山谷,忠实的利爪间携着一束转瞬即逝的闪电,向云霄奋飞。
一、情景交融,化景为情。费特曾在大学时期醉心于谢林及黑格尔哲学,这种哲学是浪漫主义的哲学,它展开后是一种泛神论,再加上丘特切夫自然诗的影响,费特在其诗歌创作中便形成了一种情景交融的手法,表现为——把自然视为一个活的有机体,把自然界人化,并且让自己每一缕情思都和自然界遥相呼应。如前述之《第一朵铃兰》即把铃兰拟人化,让她祈求阳光,深藏欣悦,进而引**的遐思,最后一段,是写铃兰还是写少女,已浑然不可区分。又如《蜜蜂》一诗写了大自然使诗人抛弃了忧郁和懒惰,人与物的情景交融、息息相通更为明显:
忧郁和懒惰使我迷失了自己,孤独的生活丝毫也不招人喜欢,心儿疼痛不已,膝儿酸软无力,芳香四溢的丁香树的每一细枝,都有蜜蜂在嗡嗡歌唱,缓缓攀缘。让我信步去到空旷的田野间,或者彻底迷失在森林中……在荒郊野外尽管处处举步维艰,但胸中却似乎有一团熊熊火焰,把整个心灵燃烧得炽热通红。不,请等一等!就在此时此地,我与我的忧郁分手。稠李睡意酣畅,啊,蜜蜂又成群地在它上方飞集,我怎么也无法弄清这个谜:它们究竟嗡嗡在花丛,还是在我耳旁?
在此基础上,诗人大胆推进一步,化景为情,让大自然的一切都化作自己的情感,成为描写自己感受的手段,从而达到类似于中国诗圣杜甫那“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艺术境界。如《又是一个五月之夜》:
多美的夜景!四周如此静谧又安逸!谢谢你呀,午夜的故乡!从寒冰的世界中,从暴风雪的王国里,清新、纯洁的五月展翅飞翔!多美的夜景!漫天的繁星,又在温柔深情地窥探我的心灵,夜空中到处**漾着夜莺的歌声,也到处回**着焦虑和爱情。白桦等待着。它那半透明的叶儿羞涩地撩逗、抚慰我的目光。白桦颤抖着,仿如新婚的少女,对自己的盛装又是欣喜又觉异样。夜啊,你那温柔又缥缈的容姿,从来也不曾让我如此的着魔!我不由得又一次唱起歌儿走向你,这情不自禁的,也许是最后的歌。
在这里,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白桦都已具有人的灵性,充满诗人爱的柔情,景已化为情。
这奇美的画面,对于我多么亲切:白茫茫的平原,圆溜溜的皓月,高天莹莹的辉耀,闪闪发光的积雪,远处那一辆雪橇,孤零零的奔跃。
全诗由“白茫茫的平原,圆溜溜的皓月”,“高天莹莹的辉耀,闪闪发光的积雪”等趋于静态的意象组成优美的画面,然后再在这中间置入一个跳动的意象——远处奔跃的雪橇,从而让整个画面活了起来,收到了画龙点睛的艺术功效。这可能是费特最初的大胆探索,全诗基本上未出现动词,全由名词构成(“奔跃”俄文为“бег”,属动名词,兼有名词与动词双重功效,但以形容词“孤零零的(одинокий)”修饰,则完全名词化了),但也出现了“对于我多么亲切”这样的句子。写于同年的另一首诗《夜空中的风暴》则更成熟些:
夜空中的风暴,愤怒大海的咆哮——大海的喧嚣和思考,绵绵无尽的忧思——大海的喧嚣和思考,一浪更比一浪高的思考——层层紧随的乌云……愤怒大海的咆哮。
在这里,风暴、大海、乌云等意象组成了一个跳动的画面,在这个完整的画面中无一动词。以上两首诗由于是初步探索,显得稍有滞涩,不够圆熟。
到1850年,这种艺术手法在费特手里就已运用得得心应手,并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如他的名作《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
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夜莺的鸣唱,朦胧如梦的小溪,轻漾的柔光。夜的柔光,绵绵无尽的夜的幽暗,魔法般变幻不定的可爱的容颜。弥漫的烟云,紫红的玫瑰,琥珀的光华,频频的亲吻,盈盈的热泪,啊,朝霞,朝霞……
俄国现代学者文学史家布拉果依写过一篇专论《诗歌的语法》论述这首诗,他认为这首诗是“俄国抒情诗的珍品之一”,全诗未用一个动词,却写出了动的画面。全诗是一个大主格局,用一系列名词写出了内容丰富的画面:诗人未写月色,但用“轻漾的银光”“夜的柔光”“阴影”让读者体会到这是静谧的月夜。进而指出,费特写爱情也像写月光一样,不特别点明,但读来自然明白。全诗洋溢着朦胧的意境,但一切又十分具体。小小一首诗,从时间角度看,仿佛只是瞬间,而实际上却从月明之夜一直写到晨曦的出现,包括整个夜晚到黎明,这正流露出恋人的心情:热恋的人不觉得时光的流逝。他论定费特的技巧高超在于:他“什么也没有说,又一切都已说出,一切都能感觉到”。
俄国当代著名评论家列夫·奥泽罗夫则认为费特此诗及此类诗的技巧“实际上向我们的文学提供了用文字表现的写生画的新方法”——赋予作品以更多动感的点彩法,并具体指出,费特对个别的现象一笔带过(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夜莺的鸣唱),但这些现象却汇合在一个统一的画面中,并使诗句比费特以前其他大师作品中的诗句有更多的动感。他还指出:“费特的语言使整个句子具有深刻的内涵,就像点彩画家的色点和色块一样……费特像画家一样工作。他绞尽脑汁,要让‘每一个短语’都是‘一幅图画’。诗人力求以最凝练的手法达到最为生动的表现。”这从另一角度——绘画的角度充分肯定了费特大胆、独特的艺术创新。
但我们认为,费特的这种艺术创新以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来概括更符合诗歌规律,也更大众化一些。
而1881年费特晚期所写的《这清晨,这欣喜》一诗更被誉为“印象主义最光辉的杰作”,它大胆创新,技巧圆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不愧为大师的力作:
这清晨,这欣喜,这白昼与光明的伟力,这湛蓝的天穹,这鸣声,这列阵,这鸟群,这飞禽,这流水的喧鸣,这垂柳,这桦树,这泪水般的露珠,这并非嫩叶的绒毛,这幽谷,这山峰,这蚊蚋,这蜜蜂,这嗡鸣,这尖叫,这明丽的霞幂,这夜村的呼吸,这不眠的夜晚,这幽暗,这床笫的高温,这娇喘,这颤音,这一切——就是春天。
三、词性活用,通感手法。当费特之时,普希金、莱蒙托夫、巴拉丁斯基、丘特切夫等几位大师已达俄国乃至世界诗歌的高峰,在抒情与哲理、自然与人生乃至诗歌技巧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而在文学艺术的王国里,低能儿和循规守旧者是毫无立足之地的。要想在文学史上留下一席之地,必须大胆创新。费特从创作伊始,即已有较为明确的创新意识。是他,把情景交融推进一步——化景为情,在自然界人化这一点上比丘特切夫更大胆;是他,独具匠心地运用意象并置、画面组接构成优美的意境,凝练而含蓄地传达自己的瞬间印象和朦胧感受以及难以捉摸的情思。也是他,在语言上勇于创新,大量运用词性活用,通感手法。
费特在诗中多处活用词性,或故意把词的本义和转义弄得模糊不清,让人猜测,以增加诗歌的韵味,如“那细柔的小手暖烘烘,那眼睛的星星也暖烘烘”(《是否很久了,我和她满大厅转动如风》),“她的睡枕热烘烘,慵倦的梦也热烘烘”(《熠熠霞光中你不要把她惊醒》),或大胆采用一些人所不敢用的词语修饰另一些词语(如形容词、名词、动词),从而达到出人意料的目的,如“童贞的欣悦”,“馥郁的纯洁”,“羞怯的哀伤”,“郁郁的倦意”,“响亮的花园”,“如此华丽地萧飒凄凉”。费特也常常采用通感手法,把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融为一体,把各种感觉糅合起来,如“温馨的语言”,化听觉为感觉;“消融的提琴”,化听觉为视觉;“脸颊红润的纯朴”,化无形为有形。
把我的心带到银铃般的悠远,那里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这歌声中恍惚有爱的微笑,在你的盈盈热泪上柔光闪耀。[2]
通感手法与词性活用交错糅合,达到水乳不分的境地。“忧伤如林后的月亮高悬”,既是通感(化无形为有形,心觉变视觉),又是词性活用(“忧伤高悬”),而第一句中此手法应用得更是出神入化:“银铃般的悠远”,既属词性活用(以“银铃般的”修饰“悠远”)与通感手法(把“悠远”化为“银铃般的”,变无形为有形),又非常生动地把主客体融为一体——歌唱家的歌声是如此优美动人,听者沉醉其中,只觉茫茫时空、人与宇宙均已融合为一种“悠远”(“悠远”既可指时间长,也可指空间广),当然这“悠远”因歌唱家歌声之圆润优美而是“银铃般的”。于是听者摆脱了滚滚红尘中千种烦恼、万般苦闷,进入了艺术与美的殿堂,进入了人与宇宙合一的境界。在那里,忧伤也美得好似月亮一般,忧伤与微笑、热泪与柔光和谐地统一在一处。又如:“但有些日子也这样:秋天在金叶盛装的血里,寻觅着灼灼燃烧的目光,和炽热的爱的游戏”(《秋天》)。在这里,利用词性活用与通感手法,把“金叶盛装的林”说成“金叶盛装的血”,把秋天还有的夏日余温说成秋天在“血”里寻觅“炽热的爱的游戏”,寻觅“灼灼燃烧的目光”,从而使主客观完全契合,并深入非理性的世界,直探进秋之生命的深处,也触动了人的灵魂深处。
综上所述,费特作为纯艺术派(即俄国唯美派)的代表人物,创造了不少反映人生、爱情、自然、艺术诸方面的杰作和美的艺术精品,为俄国乃至世界各国古今千千万万的读者提供了具有高尚情感、突出美感的精神食粮,并且在艺术形式方面多有创新,影响了俄国象征派、叶赛宁、普罗科菲耶夫以及“静派”等大批诗人。费特不愧为俄国乃至世界诗坛的一位诗歌大师,对他的译介和研究应更进一步深入。
参考文献
[俄]科日诺夫:《俄罗斯诗歌:昨天·今天·明天》,张耳节译,载《外国文学动态》,1994(5)。
[俄]奥泽罗夫:《诗和画的语言——评论阿·阿·费特的诗〈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周如心译,载《俄苏文学》,(山东)1990年第2期与1991年第1期合刊。
[俄]普拉什克维奇:《诗人音乐家——费特》,见《在星空之间——费特诗选》,谷羽译,台北,台湾人间出版社,2011。
徐稚芳:《俄罗斯诗歌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曾思艺:《试论费特抒情诗的艺术特征》,载《国外文学》,1996(4)。
《自然·爱情·人生·艺术——费特抒情诗选》,曾思艺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3。
[2]以上所有费特抒情诗均为曾思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