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迂缓了,水面不再晶莹,一层灰暗的冰把它盖住;色彩消失了,潺潺的清音也被坚固的冰层所凝固——然而,河水的不死的生命这凛冽的严寒却无法禁闭,水仍旧在流:那喑哑的水声时时惊扰着死寂的空气。悲哀的胸怀也正是这样被生活的寒冷扼杀和压缩,欢笑的青春已不再激**,岁月之流也不再跳跃、闪烁——然而,在冰冷的表层下面,生命还在喃喃,并没有止息,有时候,还能清楚地听见它那秘密的泉流的低语。(查良铮译)
第一节写河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但凛冽的严寒不能凝固全部的河水,水仍在冰层下面流;第二节则写生活寒冷的重压同样没法扼杀人内心的生命活力及求生的欲望。全诗以鲜明生动的画面,使自然中的严寒与生命之泉和生活中的严寒与生命的欢乐之泉相对喻,深邃地表达了生命及生活的活力与欢乐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扼杀的这样一种哲理思想。又如《喷泉》:
看啊,这明亮的喷泉,像灵幻的云雾,不断升腾,它那湿润的团团水烟,在阳光下闪闪烁烁,缓缓消散。它像一道光芒,飞奔向蓝天,一旦达到朝思暮想的高度,就注定四散陨落地面,好似点点火尘,灿烂耀眼。哦,宿命的思想喷泉,哦,永不枯竭的喷泉!是什么样不可思议的法则使你激射和飞旋?你多么渴望喷上蓝天!然而一只无形的命运巨掌,却凌空打断你倔强的光芒,把你变成纷纷洒落的水星点点。(曾思艺译)
第一节写自然的喷泉,第二节写思想的喷泉,两相对喻,更深刻地体现了人类的思想既强大又无力这一哲理。
这种对喻手法的运用,较之单有一幅自然景物的描绘,或仅有一段思想感情的流露,显然是结构更匀称,层次更复杂,感情更深厚,哲理更深邃,艺术性也更高,审美感染力也更强。
第二,前面整整一段写思想感情,后面整整一段写自然景物。它又可分为以下两种情况。
一是以情喻景,而又情景相生。既然自然是可见的精神,精神是不可见的自然,丘特切夫也就能够不仅以景写情,而且还可以以情喻景,这在当时乃至今天都无疑是大胆而独特的。如《“在戕人的忧思中”》:
在戕人的忧思中,一切惹人生厌,生活重压着我们像一堆堆巨石,突然,天知道是从哪里,一丝欢欣飘进我们的心田,它以往事将我们吹拂和爱抚,暂时消除了心灵那可怕的重负。有时正是这样,在秋天,当树枝光秃秃,田野空****,天空一片灰白,山谷更加荒凉,突然袭来一阵风,润爽而温暖,把落叶吹得东飞西扬,使心灵仿佛浸泡于融融春光。(曾思艺译)
前面一段描写生活的重压与突如其来的一丝欢欣所引起的人心情感的激**,后面一段写大自然中有时秋天突如其来的一阵“润爽而温暖”的风所引起的恍如置身融融春光之中的瞬息感觉,以前面的情喻后面的景,但又不仅仅如此。丘特切夫诗歌的妙处与深度也正体现在这里。如前所述,他的诗往往是前后两段对举出现而形成“对喻”。“对喻”不同于一般的比喻,它的前后项并不仅仅构成简单的本体与喻体关系,前后项之间更多的是互相对比,互相衬托,前者烘托后者,后者深化前者,二者的关系如红花绿叶,互相扶持,交相辉映,共同构成一个立体的画面,并且缺一不可。《“在戕人的忧思中”》一诗就是如此,前面的情衬托了后面的景,后面的景又使前面的情给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二是以景写情,突出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如《你看他在广阔的世界里》:
你看他在广阔的世界里,忽而任性快乐,忽而神情阴郁,心不在焉,怪异,神秘,诗人就是这样——而你竟对他鄙视!看看月亮吧:整个白天它在空中瘦弱不堪,奄奄一息,黑夜降临——这辉煌的上帝,在昏昏欲睡的树林上空银辉灿灿!(曾思艺译)
这首诗写诗人在社会中的遭遇。诗人是人,在日常生活中他一如常人,甚或比常人更痴更笨拙。诗人是天才,当灵感泉涌,他那天才的力量使平凡的一切都放射出纯美、神圣、诗意的光辉。痴拙于常人和超常的敏感、惊人的洞察力的奇异结合,使诗人性格怪异,行为举止也异于常人,成为世俗眼中十足的怪人。这样,在世俗的社会中,诗人便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当他痴拙于常人、行为举止不合于常规时,便遭到世俗者的冷眼相待乃至极度轻蔑。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的《信天翁》极其生动而深刻地写出了诗人的这种悲剧性境遇:
时常地,为了戏耍,船上的人员捕捉信天翁,那种海上的巨禽——这些无挂碍的旅伴,追随海船,跟着它在苦涩的漩涡上航行。当他们把它们一放到船板上,这些青天的王者,羞耻而笨拙,就可怜地垂倒在他们的身旁,它们洁白的巨翼,像一双桨棹。这插翅的旅客,多么呆拙委颓!往时那么美丽,而今丑陋滑稽!这个人用烟斗戏弄它的尖嘴,那个人学这飞翔的残废者拐躄!诗人恰似天云之间的王君,它出入风波间又笑傲弓弩手;一旦堕落在尘世,笑骂尽由人,它巨人般的翼翅妨碍它行走。(戴望舒译)
波德莱尔的诗写于1859年,而丘特切夫这首诗写于20年代末30年代初,比波德莱尔早几十年。当然,它所写的诗人受世俗轻蔑的程度远不如《信天翁》一诗,它只是向世人指出,尽管诗人喜怒不定甚至喜怒无常,怪异、神秘,但也不能轻视他,更不能鄙视他——诗歌的第二节在第一节点出世人鄙视诗人之后,以月亮白天瘦弱不堪、毫无生气而到了夜晚则成为辉煌的上帝,让整个昏昏欲睡的世界银辉灿灿,十分生动有力地表达了作者对诗人的肯定,及其希望世人理解诗人的心绪。第二节表面上写的是景——月亮在白天和黑夜的云泥之别,实际上是围绕第一节不能轻视更不能鄙视诗人的思绪来写的,是以后面的写景进一步形象地说明和深化前面的情,同时又使全诗以写景收束,显得含蓄而有韵味,从而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魅力,给人留下无穷的余味。
有时,丘特切夫把上述两种方法混合起来使用,使诗歌更富于韵味,如《“大地还是满目凄凉”》:
大地还是满目凄凉,空中已浮现春的气息;田野里的枯树在摇晃,白松的高枝微微颤栗。大自然还没有醒来,然而她的睡意淡了,在梦中听到春的声息,也不禁漾出一丝微笑……心啊,心啊,你也还没有醒……但突然,是什么使你不宁?是什么抚慰着你的梦,并且把冥想镀上了金?一堆堆雪在闪烁,在消融,风光变得明媚,血在跃动……你是感到了春天的柔媚?……还是有了女人的爱情?……(查良铮译)
第一节写冬春之交大地满目凄凉中浮现的“春的气息”,第二节则写在麻木中苏醒的人心中所萌发的幻想,二者交相辉映,又互相深化,但最后四行笔锋一转,既写大自然,又写人心,使二者融合为一,分不清界限,似乎自然现象已转化为人的心灵状态了——这,又具有了下面即将论述的对喻的第三类特色了。
第三,思想感情与自然景物在全诗中同时平行而又交错地出现,巧妙自然地相互过渡,使人分不出是情是景,辨不清是自然现象还是心灵状态。如《“世人的眼泪”》:
世人的眼泪,哦,世人的眼泪,你总是早也流啊,晚也流……你流得无声无息,没人理会,你流得绵绵不断,无尽无休,你流啊流啊,就像幽夜的雨水,淅沥淅沥在凄凉的深秋。(曾思艺译)
在这首诗里,雨和泪构成二重对位,同时又使二者交织融合为一,是雨?是泪?二者简直不可区分。这弥漫天地、遍布人间的雨和泪,正是下层俄国人民苦难深重的象征。《“在郁闷空气的寂静中”》一诗也是如此:
在郁闷空气的寂静中,好似雷雨的预兆,玫瑰的香气更浓重,蜻蜓的嗡嗡更响亮了……听!在白色的云雾后一串闷雷隆隆地滚动;飞驰的电闪到处穿绕着阴沉的天空……好像这炎热的大气饱和着过多的生命,好像有神仙的饮料在血里燃烧,麻木了神经!少女啊,是什么激动着你年轻的胸脯的云雾?你眼里的湿润的闪光为什么悲伤,为什么痛苦?为什么你鲜艳的面颊变白了,再也不见一片火?为什么你的心胸窒压着,你的嘴唇这么赤热?……穿过丝绒般的睫毛噗地落下来两滴……或许就这样开始了一直酝酿着的雷雨?……(查良铮译)
诗歌的第一、二、三节似乎写的是自然界突如其来的雷雨,第四、五节似乎写的是少女的激动,但最后一节巧妙地把这二者结合起来,而且让初恋少女激动的眼泪与酝酿已久而下的雨滴二者融为一体,使你搞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滴,从而使前面的写景变为写人,后面的写人又与前面的写景相互映衬,两者相得益彰,大大增强了诗歌的艺术表现力与情感感染力。《海浪和思想》一诗不仅使海浪与思想二重对位,造成诗歌结构上的双重结构,而且也使海浪与思想仿佛都被解剖,被还原,成为彼此互相沟通的物质。
其二,采用通体象征造成诗歌的多层次结构,形成诗歌内涵的多义性。
丘特切夫诗中的通体象征一般造成双重结构。如《雪山》:
太阳射下垂直的光线,日午的时光正在燃烧;山中的树林一片幽暗,只见雾气在氤氲缭绕。在山下,碧蓝的湖面像一面铜镜闪着幽光,溪水从曝晒的山石间冲向这低洼的故乡。正当这山谷的世界疲弱无力,睡意蒙眬,在日午的幽影下安歇,充满了芬芳的倦慵,——在山巅,好像一群天神超然于垂死的大地,冰雪的峰顶正在高空和火热的蓝天嬉戏。(查良铮译)
这首诗具有表层与深层双重结构。表层结构写的是日午时的雪山风景:山谷的世界疲弱无力,睡意蒙眬,充满了芬芳的倦慵,而山巅的世界,那冰雪的峰顶,超然于垂死的大地,像一群天神,正在和火热的蓝天嬉戏。而其深层结构是:日午象征着无情的时间力量,山谷象征着短暂无力而充满欲望的人世,山顶则象征着纯洁、和谐而永恒的美,因此,诗歌表现的是诗人对人世与永恒的一种哲理思索,表现了诗人希望超脱充满欲望的、短暂的人世,而飞升永恒、纯净、和谐的精神天国的一贯追求。又如《天鹅》:
休管苍鹰在怒云之上迎着急驰的电闪奋飞,或者抬起坚定的目光去啜饮太阳的光辉;你的命运比它更可羡慕,洁白的天鹅!神灵正以和你一样纯净的元素围裹着你翱翔的翅翼。它在两重深渊之间抚慰着你无涯的梦想,一片澄碧而圣洁的天给你洒着星空的荣光。(查良铮译)
表层结构写的是天鹅比苍鹰的命运更可羡慕——它得到了神灵的爱护。而深层结构是:它表现了诗人的人生观——酷爱和平与宁静(天鹅),厌恶狂暴与斗争(鹰),情愿终身老死在纯净的美之王国中,因为在欧洲古典诗歌中,鹰与天鹅是经常出现的一对形象,取得胜利的每每是鹰,丘特切夫在这里却反其意而用之,让天鹅比苍鹰更可羡慕,以表现自己的人生观。再如《“杨柳啊……”》:
杨柳啊,是什么使你对奔流的溪水频频低头?为什么你那簌簌颤抖的叶子,好像贪婪的嘴唇,急欲亲吻那瞬息飞逝的清流?尽管你的每一枝叶在水流上痛苦不堪,颤栗飘摇,但溪水只顾奔跑,哗哗歌唱,在太阳下舒适地闪闪发光,还无情地将你嘲笑……(曾思艺译)
这首诗不仅具有双重结构,而且具有多义性。其表层结构是全诗在极力铺写杨柳,深层结构则具有多义性。首先,可以认为这是一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单相思痴恋场面,进而可以隐喻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关系;其次,更进一步考察,这里隐喻着个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一股溪流从身旁经过,杨柳俯身也不能触及它,可悲的是,并非杨柳想要俯身,而是某种外在的力量迫使它俯身,又使它够不到水流,在社会上、在人世间,人及人的个性不也如此?生活迫使你去渴望,迫使你去追求,而往往又注定你徒劳无功,这就是人生的悲剧!同时,这也是当时“一切办公室和军营都围着鞭子和官僚运转”(丘特切夫语)、一切都“堕入铁一般沉重的梦里”的俄国以及当时工业文明飞跃发展、人已变成“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的欧洲社会里人的必然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