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步踏进校园是午饭时分,看到“大学骄子”们蹲在土操场吃饭、在露天水龙头上洗碗的情景,恍如置身现在城里大兴土木的建筑工地,那种莫名的失望、失落感就在心底泛起。
进入课堂后,那些“工农兵大学”出身的教员在课堂上“装模作样”照本宣科,将上课变成我们在小学时“生字听写”。而学校管理当局,还时不时为应付“上面”卫生检查,要求全校师生连这样的“课”都不上了,进行三天卫生大扫除活动。
见到此情此景,天真的童子心真有些“忍无可忍”了,于是操着大家都听不太懂的家乡话,“勇敢”地与班主任老师“辩论是非”,在小组讨论中“慷慨陈词”,结果得到的不是嘲笑就是耻笑,唯有更加深一层的幽怨、苦闷和激愤覆盖在幼嫩脆弱的灵魂上面,加上风湿病外加在肉体上“死不死活不活”的疼痛,那真叫“苦不堪言”啊!
当时的精神状态简直是到了极度“变态”、几乎要“崩溃”的边缘:与人打交道,往往采取预防敌对的态度;见面别人跟自己打招呼,我觉得那是“虚伪”的表现;一说话同学发笑,我以为都是恶意嘲笑……一来二去变得更加孤僻、怪异、另类,觉得与周围世界人和事都格格不入,被整个社会所隔绝、所抛弃。所以后来读到潘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真是吓了一跳,恍如听到了另一个自己在远方发出的呐喊、悲叹!
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自然没有“潘晓”们那样的“文化底蕴”,“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去读黑格尔、达尔文、巴尔扎克……这些大师们距离我太“远”了。
我要发问的不是“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而是“人生的路呵,你在哪里”。我只能借助我们面前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政治经济学》课程的学习,去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和关于人生意义的答案。
结果,虽然没有在“经邦济世”层面真正弄懂经济学究竟是什么个意思,也没能找到“待人处世”的现成秘方,但确实在“世界观”和“方法论”意义上收获颇多,尤其被马克思《资本论》“从抽象到具体、从具体回复到抽象”的严谨逻辑以及犀利尖锐、优美生动的批判文字深深打动和吸引,并且平生第一次有种明显的“自我肯定”感觉:原来自己在抽象的“理论”思维方面还有这样令人兴奋的“天赋才能”?!这也为后来自己职业生涯的“能力定位”提供了重要参照。
或许是自己有如此“困顿”的人生境遇之缘故吧,当我读到“潘晓”来信中那段著名的哲理性文字:“任何人,不管是生存还是创造,都是主观为自我,客观为别人……”虽然仍然觉得此说法还存在没有打通的许多“逻辑关节”,是对人生和人际关系的“特解”而不是“通解”,但在当时情景下能够读到这样直白朴素、直抒胸臆、坦诚真切的“掏心窝”式话语文字,真是让人感动得有些个“潸然泪下”,确实感受到一种春晓般的融融暖意!
也正因如此,关于“人”的问题就自然成为我内心深处丢不开的沉重命题,也是进城以后数十年来学术研究及教师职业生涯始终关注和探索的一个核心主题。所以,当我听到我们学校人口学专家毕士林老先生所主持的关于“两种再生产理论”的讲座时(这是我记忆中在大学时代听到过的唯一一次学术报告),感觉又新奇又激动。
毕先生是一位值得永远怀念和崇敬的老前辈,他老人家那“谦谦风度”和“长者风范”对我以后的人生路径、人生态度和学业职业生涯具有“终生难忘”的重大影响。当时,他已近70岁高龄,雪白银发、精神矍铄,讲话声如铜钟、富有感染力。在我当时看来,毕老先生才是我真正见到的“大学教授”!
在听完他的讲座后,作为无知学生多次向他请教,没想到老人家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又拿出其他相关论文上批“李宝元同志批评指正”字样送给我,自然受宠若惊,更加“废寝忘食”地研读,读后也还真写出大段大段的“批评指正”心得拿给老人家看。
后来,毕业时的学士论文,就写的是《关于“两种再生产”理论问题的探索》,从此以后数十年,从事学术研究并发表论著所涉及的主题大都是关于“人”的问题,现在专门从事人力资本理论、人力资源开发与管理领域的学术研究工作,其初步基础和思想框架,就是如此这般奠定和形成的。
我回过头来体会:人生的基本志向就是成为一个对他人、对社会有用的人,并因为在手段的意义上对他人、对社会“有用”而在主体意义上获得“成就感”,最终实现了所谓“自我价值”,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没有白活”。
用我们的专业术语来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进行人力资本投资和积累并由此获取收益的历史过程,而人力资本投资和积累不一定就是“上学”,比上学更为重要且不可替代的途径乃是“干中学”。一个人的人生意义都是各不相同的,都是在各自不同的人生经验中具体“体验”出来的,而能够给你带来幸福人生的“人力资本”同样是别人无法替代的。
人生的路必须自己去走,无论是“越走越窄”还是“越走越宽”,你都得在“摸爬滚打”中坚定地往下走,一直走下去;如果你把握住了最基本的人生向标并坚定地走下去,即使一时间“越走越窄”,但最终会“绝处逢生”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乃是人生路上的常有情景。
在临近大学毕业走向社会之时,更大的“恐惧感”萦绕在心头:将来的人生路向何方?对此自己一无所知、一片茫然。唯一的感觉是不管将来的路指向何方,目前的路却实实在在地就在脚下,能够确信的就是“脚踏实地”凭着“感觉”往前走吧!
虽然我不是共产党员,我个人的人生经历却真切地验证了党所倡导的“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思想路线之伟大。根据自己当时的“实际”情况,我觉得,不管进政府机关对别人有多么美好的前景,或凭借“财经专业”的稀缺性资源如何能“经济”地成就别人多少“财富人生”,对于我自己来说,最现实、最理想的职业选择就是当一个“教书匠”。
尽管我们那时的职业选择还是“一次分配定终身”的计划配置,我自己心里没有任何“紧张”感,因为到大学当老师几乎等于是“被发配”或“被流放”的一种职业去向,别的同学都唯恐躲之不及,而这却给了我一个绝好的“选择”机会,可以“从容自得”而获之。
宣布分配去向时,同学们听到我去的是学校都“哄堂大笑”,但我在心里窃喜,感到无上荣光和幸运!这可以说是平生第一次所进行的不自主、不自由的重大自愿选择了——从此就走上了我二十多年来“相濡以沫”、作为终生事业和人生使命的教师职业生涯路。
正是作了大学老师以后,才真正学会说话,学会做人,学会作为一个正常人待人处世、与人打交道,也才学到了大学时代本应该学会而没有真正学到并掌握的专业知识。可以说,正是由于教师职业要求的现实“压迫”,才使自己真正走上了正面体验生命价值的人生旅途。所以,我对教师职业是“情有独钟”的,对于教师的角色和使命有我自己的独特体悟。
我感到,当老师实在是一个最经济、最有效的学习之道,一个好教师其实就是在学生“学”与“问”的压力下不断进取,做一个能够积极主动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学生。所以我常给我的学生说:你要真正有“学问”吗?那就当“老师”吧!可能是由于骨子里“信仰”这样一种“教育观”的缘故,在我二十多年的教书生涯中始终没能树立起“师道尊严”来。
特别是沿着教师这样的职业生涯越往上走,就越来越感到“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职业压力,以致到后来在还想当老师、必须当好老师的单一内在使命的驱赶下,不得不又再两度住大学、当学生,在“老师—学生—老师—学生”的两度双重角色转换中,“稀里糊涂”就走到了自己人生的“不惑之年”。
时间如流水,岁月如穿梭,不知哪一天忽然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时候竟也变成了一个在“谆谆教导”下一代青年人的老导师了!
我啰里啰唆絮叨这些“革命家史”,无非是想现身说法,告诉我们当今的年轻人:如果你像我一样属于智商不高(我觉得自己虽谈不上“弱智”,但智商肯定是在平均水平以下!这不是“自轻自贱”而是“实话实说”),也能够像我这样善于勤勤恳恳做小事,像我这样听毛主席话,一辈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么可以考虑:是不是选择传统求学路,按部就班一级一级上学,最后将学上完后“光荣地做一名人民教师”。
不过要赶紧告诫你的是:这条路已经今非昔比,其间充满着荆棘、陷阱和无法确定的变数,你必须有意识地不断校正父辈们误传给你们的“信号”,特别去除关于高考上大学的“科举效应”和“成功光环”,否则仅凭父辈们的感觉走,自己会找不到北的。
关于高考的“科举效应”和“成功光环”给千家万户、千百万代代青年施加的误导、错觉和梦幻,确实是非常可怕的。
从1999年开始,国家实行大规模“扩招”政策以来,中国高等教育进入了快速发展的新时期。到2002年,大学招生145万人,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已达到15%以上,标志着中国高等教育已经由“精英”状态进入“大众化”发展阶段。近年来,“大学生就业难”成为热门话题,“高学历失业”已经成为普遍现象,“知识无产者”的队伍也在一天天膨胀壮大。
但时至今日,无数的家长和青年,还是按照几十年前的“上学”概念,到处求学、层层应试,盲目地追求什么“校园梦想”和“知识夙愿”。在我的数十年的教育职业生涯中,直到此时此刻,都在不时遭遇这样不知道要孩子究竟往哪里走或最终自己要干什么,只感觉上学不会有错、上大学就是成功、为上学而上学的“爱心家长”和“痴情学子”。
当然,也有不少“有识之士”,也已看到传统求学路上的情景,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而奋起行动起来积极推动变革的。
2007年9月3日,应《北京日报》记者之约,以我的名义,在该报“理论周刊”上刊发了一篇纪念恢复高考三十周年的整版长文《考:一个改变中国命运的重大决策之回顾和论析》。在该文的后面,编者附了一个“77、78级名人名单”,其中列举了一些著名政治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艺术家和学者的大名。
文章刊发后不几天,我收到一位退休的科学界老前辈来信。在信中,老人家列举了一长串没有上过大学而同样大名鼎鼎的“成功人士”,然后质询道:难道你认为要成功就必须上大学,不上大学就不能成功吗?看了老人家来信后,我有些哭笑不得,赶紧按照先生所留电话号码打过去解释误会,并对老科学家能有如此这般明晰正当的“人文关怀”表示无比敬佩!
其实,很多家长和青年学生也并不是不明白,传统求学路已经不是什么金光大道,应该为孩子、为自己早做打算。但是,临到现实选择,就是身不由己,谁都不能从世俗的陷阱中自拔。
[1]该文载于曹保印编《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6年;有兴趣的读者也可查阅我的博客:“人本论坛”,httpblog。sina。。libaoy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