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里的几位老师
湖南师范学院是我的母校,这是一所非常不错的学校,她的前身是抗战时期在湖南蓝田的国立师范学院。抗日战争后,这所学校解散了,主体部分合并到了湖南大学,1953年,从湖南大学中分出一部分,又合并了外省的一些高校,成立了湖南师范学院。此所学院后改名为湖南师范大学,进入了国家重点扶植的211高校行列,目今已发展成一所科研实力雄厚,在国内外有一定影响的知名高校了。
由于“**”的原因,我在湖南师范学院待了近五年的时间,直至1967年4月方才离开这所学校。回忆当年的生活,最有价值的就是我接受过许多优秀老师的教育,他们每一位的风采我都记忆犹新:
记得进大学,听的第一堂课是“文选习作”课,任课的是曾铭修老师,中等个儿,胖瘦适中,比较斯文,上课有**,语音铿锵,作金属声。最有特征是戴一副度数很高的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好几层圈,有时好奇,很想看到镜片后的眼睛。
曾老师第一堂课是谈才过去的高考作文。作文题有两道:《说不怕鬼》《雨后》。我做的是第一道。至今还记得文章开头的一句话:“我们是唯物论者,这鬼本是没有的。”对于这篇作文,自我感觉是不错的,然曾老师说,这《说不怕鬼》文体应是杂文,我一听,糟了,我当论说文来写了。想想,这题目中有一“说”字,确实应是杂文。当下我就非常佩服曾老师。
曾老师的课主要是文学欣赏课。曾老师擅长审美分析,寻常语句,经他一分析,灿然生辉。曾老师似乎比较喜欢文学性的散文,一年级第一学期,这方面的文章讲得多,他也布置我们写这种散文。记得课堂上学过《白杨礼赞》,他就要我们也写什么的礼赞。我想了许多礼赞的对象,有太阳、月亮、松树,最后选了女贞树,我们教室前后栽的就是这树。女贞树长青,不择土壤,生命力比较强,亲和人,就是个头小了点。我自觉文章写得还行,不过,老师只给我四分(最高分为五分)。后来,作文总结时,曾老师念了别的同学的文章,我发现我还是写得不够好。
大一的第二学期,仍然是曾老师上文选习作课,不过,范文讲解和作文练习均转到了论说文,为配合论说文的教学,曾老师专门为我们讲“形式逻辑”。由于一年级第一学期上过“文学概论”课,因这课,我迷上了文学评论,这文选习作课的论说文训练,就正好接上去了。非常幸运的是,因为上这门课,我得到著名作家、记者严怪愚先生的指点。
严怪愚是抗战时期著名报纸《力报》的主编。据说,汪精卫叛逃投靠日寇,是严怪愚最早得到消息写文章揭露的。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过湖南通俗文艺出版社社长。严也是作家,出版过一本儿童剧《金丝雀》。1957年,严怪愚被打成右派,此时在湖南师院中文系资料室工作。很巧的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严悦是严怪愚的亲弟弟。我上湖南师院,严悦老师让我带一信给严怪愚先生,拜托他多关照我。虽然我将此信交给了严怪愚先生,我们也算认识了,但严怪愚老师是右派分子,我也没敢多去见他。没有想到,在我上大一第二学期时,严怪愚竟给安排来给我们批改作文了。据说,这是当时的系主任马积高教授的主意。“**”中,马老师因此还受到批判。
每次作文交上去后,我就去严怪愚先生的住处,问我的作文写得如何。严怪愚那时住在语数楼三楼楼梯转角处的亭子间里,一个人住。每次去,他总是详尽地为我说我作文的优点和缺点。去得多了,人熟了。他竟然提出,让我先看同学的文章,并试着写批语,写在另一张纸上,然后他再看。这样,我也就做一回老师,学着看作文。当然,这是需要保密的,我谁也没有说。
有空时,严先生也与我谈学生作文以外但相关的事,他说,论到写文章,鲁迅外,沈从文、老舍很重要,他们的文字很好,是辞章家。他们的作品要细细地读。后来,我也真个将这三位作家的书找来,细细地读了。谈到写文学评论,严先生建议我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著作《奥赛罗导演计划》。我将这本书从图书馆借来了,我发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特别注意发掘台词中的人物心理,非常重视台词的动作感。在此基础上,他分析,演员说这台词时声音的高低、快慢,神情与动作。斯氏的许多分析堪称精到、细腻,让人拍案叫绝。那时,我对现代文学产生了兴趣,试着写《论曹禺〈胆剑篇〉的语言艺术》,用的就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分析方法。记得文章是在1963年的寒假写的,那年寒假我没回家,每天坐被窝里写,旁边就放着《奥赛罗导演计划》。
难以细说与严先生论文的那段岁月,一般我是在语数楼晚自习后去严先生那里的,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严先生健谈,谈得高兴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很阳光。记得有一次,在严先生处待的时间长了,回到宿舍,大门已关,无奈,只得又回到严先生住处,与严先生裹同一床被子,对付了一夜,当时心里很是害怕,天一亮,就赶紧溜回宿舍。
如此亲炙严怪愚先生有一年的时间。我的写文艺评论的功底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下的。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严先生。
大二我们上现代文学史课了。给我们上这门课的主要是蔡健老师、魏竞江老师。
蔡健老师那时就白发了,其实,他应是中年,蔡老师个头不高,方形脸,喜欢穿中山装,他腰板总是挺得很直,精神矍铄,不管在什么场合,都很注重仪表和谈吐,同样很有教授的范。
蔡老师主要给我们讲鲁迅。蔡老师讲课精练、准确,注意用连词、转折词,也很重视用文学评论常用到的一些形容词,句子一般较长,由于语句基本上书面化,加上蔡老师讲课**洋溢,这整堂课听下来,简直就是在欣赏一曲结构严谨的交响乐。而如果能逐字逐句记下来,那就是一篇好文章。蔡老师这种书面化的表述对我影响很大。我后来做教师,有意学这种表述,尽量地将自己课上成一篇结构严谨、语言精练的文章,像蔡老师那样。
魏竞江老师讲课的风格与之不同,魏老师是那种散文式的讲课,行云流水一般,故听起来很轻松。魏老师做过导演,他的讲课伴有手势,兴到处,颇有些忘我。魏老师最擅长的是分析话剧,一次学生活动,我专门去请魏老师讲曹禺的《雷雨》。
由于受蔡老师、魏老师的影响,我当时喜欢上了现代文学史,有段时间,我甚至想以后专门做现代文学史研究。大学那几年,蔡、魏两位老师的家我走得很勤,每次去聊天,两位老师都热情地接待我,每次都是谈学问,每次都很尽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我学术的盛宴。
王石波老师当时很有名。我们一进校就听说中文系有两位高级讲师,其中之一是王石波,那时教授极少,一个系也不过一两位,高级讲师相当于副教授。不过,王石波的出名主要还不是这个,而是1959年他被批判过,说是“白旗”。当时,被当作“白旗”拔的,都是学问很好的学者,中文系有著名的国学大师马宗霍。马宗霍在湖南师院受到批判后,一气之下跑到北京中华书局做编辑去了。我进师院时,马宗霍早去了北京。另外,也听说王石波相当地傲气,不太与人交往,如此等等。在王老师上课前,我们心中就充满着好奇,充满着期待。
王老师来上课了,他年纪不算太大,五十多吧。中等个子,略瘦,平头,方脸,轮廓分明,颧骨微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果然是桀骜不驯的气概。王老师的口音我听不出来,不太像湖南人,但绝不是北方人。王老师走上讲台,没有任何导语,直接进入主题,整个一堂课,绝无废话。王老师从不拖堂,下课铃声一响,即宣布结束。
王老师上课有自己的风格。他他不像有些老师讲课,先娓娓动听地讲故事,让学生进入故事以后,再去慢慢地去体味作品的美妙与作品的意义。王老师大体上先是端出一个框架,从时代背景、作者生平、作品结构、人物形象、主题思想、艺术特色等诸多方面,一一析来。他的讲课理论性很强。王老师只给我们讲了一个单元的课,记得是讲俄罗斯文学。
王老师不太与学生交流。王老师的课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有些遗憾,因为我没有去与王老师说过话。其实,我是很想与王老师聊天聊学问的,然我不知怎的,有些不敢,王老师拒人千里的神情让我有些怕。有好几次,我从王老师住的赫石坡村经过,都没能去敲王老师的门。我想,王老师心中一定有一个锦绣的世界,那里肯定有很多的宝藏。当然,也肯定有许多委曲与牢骚。现在我能理解,一个在政治上受到批判的人,是没有心思与别人交流的。
众所周知,中文系的重头课是古代文学。与综合大学中文系讲古代文学偏重于史的描述不同,我们师院的古代文学课,则更注重单篇作品的分析。让我们深感庆幸的是,古代文学课时多,我们的这门课自先秦一直讲到明清。
中国古代文学课首先开讲的是宋祚胤教授。宋老师古汉语功底很深厚,他讲作品,不只是分析作品的思想内涵、艺术技巧,还从汉语学专业的角度去讲解字、词、句。通常的教法是从字、词、句开始,一句一句地讲,然后,一段一段地归纳,最后全篇总结。这样,一篇作品往往要讲上好几个小时。尽管讲得比较慢,但很扎实。宋老师给我们讲古代文学我记得是讲了一年,印象最深的讲《离骚》,宋老师逐字逐句讲,全文373句,讲了好几个星期。宋老师讲的作品,均要求背,《离骚》我不仅可以直背,还能倒背。
上宋老师的课,感到古文功底非常好,似乎读古书不存在什么问题,而我们读古书离开注释就不行,遂问他,您看古书是不是不要看注释。宋老师严肃地说,没有谁看古书不要看注释的。当时我很惊讶。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注释在中国文化典籍中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前人为经典做注释,不只是为了解决文字障碍的问题,还往往是为了借此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正因为如此,这注后来又为人解释,如此层层解释,这学问就越做越大了。重视看注释,善于看注释,是中国古代文化研究的重要基本功。我终于明白,宋老师说谁都要看注释时为什么那么严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