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次访问苏联是1984年5月,参加中苏关系解冻以后第一个中国高等教育代表团访苏。我们访问了莫斯科、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基辅、斯大林格勒(今伏尔加格勒)四个城市,访问了当时的莫斯科大学、莫斯科动力学院、经济学院、列宁格勒大学、基辅综合技术学院及其他几所中等职业技术学校以及苏联教育科学院、苏联高等教育问题研究所等单位,内容是十分丰富的。
当时中苏关系刚刚解冻,彼此似乎还缺乏信任感。中国已经实行改革开放,苏联却对中国的开放政策不理解。因此苏联高教部对我们参观访问作了精心的安排,除了参观学校外,尽可能地安排我们去参观访问烈士陵园、革命博物馆,让我们接受“政治教育”,不要忘记革命的过去。在莫斯科安排我们去列宁墓,瞻仰了列宁遗容,向无名烈士墓献了花圈,参观了克里姆林宫列宁办公室、列宁博物馆等。参观学校的时候,参观实验室时总是时间安排得很紧张,陪同总是催着我们快点走。但到参观校史陈列室时,陪同就说,这里没有时间的限制,因为那里陈列着该学校在卫国战争中的英雄事迹。
到列宁格勒是坐夜车去的,第二天清晨到达,还没有来得及吃早餐,陪同就把我们拉到列宁格勒保卫战的烈士陵园。我们毫无思想准备,好在鲜花也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我们献上鲜花,默默致哀,缅怀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牺牲的英雄烈士。大家心里在想,这是一次很有教育意义的活动,本来也应该来瞻仰,但苏方的做法却使我们感到有强加于人的感觉。
苏方陪同是高教部外事局的副局长,经常用教育者的口吻来“教育”我们。有一次列宁格勒大学校长宴请我们,刚好那天报上报道了在涅瓦河河**发现了一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炸弹,他就借此大做文章,说什么希望我们要记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教训,不要和帝国主义打交道等。话本来是有道理的,但他的矛头却是对着我国的改革开放政策的。有一次我故意问他,我说,莫斯科的冰淇淋很好吃,听说是20世纪30年代米高扬从美国引进的,是不是?他无可奈何地承认这个事实。
这次访问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的革命传统教育。20世纪60年代,苏联建造了许多革命烈士陵园、革命博物馆、纪念馆,莫斯科的无名英雄纪念碑、列宁格勒的卫国战争烈士陵园、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烈士陵园都是在60年代建立起来的。基辅涅瓦河岸上建立了一座不锈钢母亲像,十分雄伟,有60米高,几千米以外就能看到,让人们时时刻刻牢记要保卫祖国母亲。
基辅建有一座列宁纪念馆,是五层楼高的一个大圆筒子。中间是五层高的一个大厅,中央立着一尊十几米高的列宁塑像,两侧站着4位青少年,其中2名共青团员,2名少先队员,他们是代表学校到这里来为列宁站岗的,每次站一小时。我们参观时刚好遇到他们换岗。由辅导员带领着,像莫斯科红场列宁墓卫士换岗一样,严肃整齐。我问陪同,为列宁站岗是天天举行,还是只有假日才举行。回答是天天举行。我问他,这些青少年的学习怎么办。回答是,为革命站岗,牺牲一点学习时间也是值得的。
在斯大林格勒,保卫察里津纪念碑前也站着4名少先队员。看来这种形式当时在苏联是很普遍的。
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有名的战役,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转折点。1954年沿着伏尔加河旅行那一次我们就去过,那时马马也夫高地上放着一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坦克。这次,过了30年旧地重游,但城市的名字已改成伏尔加格勒,马马也夫高地已经变成了一个革命纪念陵园。陵园气势宏伟。从山下拾级而上,两旁是无数英雄的群像。走到半山腰,那里矗立着保卫战残留的断墙裂壁的塑模,同时播放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炮声和革命歌曲,使人感到回到了战争年代。山顶上建造着一座圆形的革命纪念馆,馆中央是一股永不熄灭的火焰,两侧肃立着持枪的卫士和共青团员、少先队员。人们献上鲜花并默默致哀。纪念馆的圆形墙壁上铭刻着在保卫战中牺牲的所有烈士的名单,观众可以沿着斜坡瞻仰烈士的英名,直至顶层。纪念馆的顶上,也是马马也夫的最高点,矗立着一位母亲的塑像,手拿着一柄利剑,似乎在等待着与敌人的决战。
在斯大林格勒还有一座保卫战的全景纪念馆,用油画和模型塑造而成。站在全景中央,你有如站在马马也夫高地纵览四周的战场,其宏伟的场面确是惊心动魄。
20世纪六七十年代苏联的革命传统教育确实开展得很广泛。我们参观的每所学校都有校史陈列室,那里陈列着学校参加十月革命、参加卫国战争的英雄事迹,上战场的师生人数,英雄和烈士的相片。在列宁格勒一所地铁中等职业技术学校里,陈列室布置成一个卫国战争时期的游击队指挥所,那里有篝火,有钢盔,有游击队使用的武器和装备。学校领导告诉我们,这些战争遗物都是学生从附近收集来的,因为该校就位于这个游击区。这所学校是70年代新办的,卫国战争时期还不存在,所以他们利用当地游击区的资料来教育学生。当时的革命传统教育也确实是深入人心的。青年结婚,第一件事就是到烈士墓前献上一束鲜花。我们就亲眼看到在红场列宁墓前和革命胜利纪念碑前有多对新婚青年在献花。
但是,发人深省的是,这样广泛深入的革命传统教育,怎么就没有能挽救苏联社会主义革命的命运?!苏联解体以后,有些人就曾经说,这是苏联教育的失败。我却不这样想。教育是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它对政治和经济有作用,但这种作用是很有限的。改变历史进程的根本还是经济基础及其集中表现的政治路线,是执政党的思想路线和政治路线。教育在政治变革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从苏联教育的教训来说,只能说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多了一些,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是经不住实际的冲击的。在这方面,我们也不是没有教训的。
当时的实际是怎样的呢?我们看到,是经济停滞不前,人民生活水平降低,人民群众的思想受到压制。我们在那里访问21天,不可能深入了解那里的实际情况,但有几件事情是可以说明上述的情况的。
一是商店中的商品匮乏,与20世纪50年代不能相比。50年代我们留学苏联时,商店中的商品是很丰富的。我记得香肠就有几十种,鱼类也很多。但这一次来到莫斯科发现食品店的香肠少得可怜,一到下午食品店的橱窗里几乎已经没有可买的东西了。想买点糖果带回来,好容易在一家较大的百货店里才找到了有名的金鱼牌巧克力。
二是控制得太严。我们代表团里有几位是留苏的,想会见从前的老师和同学,却遇到很大的困难。有一次苏联老师来看望我们团里的学生,但带来了一位陌生人作陪同,师生无法作亲切的交谈。我想到母校列宁师范学院去看一看,几经斗争才勉强答应,但限制我只能停留40分钟。
我在想,一个政府如果对人民群众都不信任,它还能存在多久,这只能说明它的虚弱。
六
参观一所校际生产教学联合体,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了在普通中学里加强职业技术训练,他们成立了校际生产教学联合体。当时莫斯科共有48所,列宁格勒有32所。我们参观的是莫斯科十月革命区的第二校际生产教学联合体。该区有2所这样的学校,供全区32所普通中学的九、十两个年级的学生来学习。按照教学计划的规定,每个九、十年级的学生每周到这里来学习一天。其中包括2小时理论课,4小时实践课。该联合体分6个专业:车工、缝纫、烹饪、销售、汽车驾驶、银行业务。与10个企业单位挂钩,挂钩的企业被称为基地企业,负责提供设备、原材料以及成品处理,并提供实践课的教师和实习场所。负责理论课的教师都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属教育局领导,工资也由教育局发放。负责实践课的教师一般是企业的工程师、技术员,由企业负担工资。例如,车工专业有两个车间,一间是由著名的红色无产者工厂装备的,另一间是由莫斯科轴承厂装备的。学生在这里实习,生产的产品就是挂钩工厂的零部件。又如,汽车驾驶专业与两个出租汽车站和一个汽车修配厂挂钩,装备了一个引擎车间和一个修理车间,并提供4辆小轿车供学生实习。基地企业还为学生提供暑期20~25天的集中实习,实习期间发给学生津贴,约相当于最低工资的三分之一。
在联合体,学生既可以学习理论,又可实际操作。两年时间在这里学习60天,加上20多天的集中实习,共有80多天的时间接受职业技术训练。毕业时通过考试,可获得二级工的职业技术证书。
在中学里开展职业技术教学是当时苏联教育的特色,是从1958年教育改革开始的。当时采取的办法是学校自办车间、农场,或者由学校与企业挂钩。但是由于当时的物质和技术基础不足,每所学校很难自己办车间和农场。经过多年摸索,终于找到联合办学的形式,既可以集中设备,又可以有专门的教师,教育资源能得到合理的使用。我们参观的这所联合体,就是由普通中学改建的,设备都是一流的,除车间外,理论课教室都采用专用教室制,一般都装有常规的电化教育设备,包括幻灯、投影、闭路电视等,以及理论课所需的资料、书籍、图表等。联合体专职工作人员很少,只有一名校长和几名管理人员。
校际生产教学联合体是一个极好的形式,既能节约教育资源,又能较好地解决在普通中学实施职业技术教育的问题,使普通中学能够较好地把教育与生产劳动结合起来,完成为学生升学和就业作准备的双重任务。苏联解体以后,不知道这种教学形式是否还存在。
我们在列宁格勒还参观了第115职业技术学校。这是一所培养地铁工人的学校,1974年列宁格勒开始修建地铁时创建的。学校设备精良,是模拟地铁的真实情况建立的。据学校介绍,这所学校是师生们自己动手建造的,学生们一面学习,一面建校,许多设备和家具都是学生自己动手建起来的。全校有20多个专用教室,所谓专用教室是指专门用于某个专业、某个学科的教室,室内除装有电化教育设备外,还备有各种专业书籍和资料。6个教学生产车间。专业设:机车钳工、车工、电工、自动电梯助手、车站值班员。有学生800名,其中女生只有6名。教师43名,都受过高等教育。学校有27个班招收八年制毕业生,学制三年;1个班招收十年制毕业生,学制一年。毕业后一般可获三级工资格证书,在地铁当工人;4%~5%的优秀生可直接升入高等学校。
应该说,当时苏联这些学校的办学经验还是很值得我们研究和借鉴的。
七
我第三次访苏是在1991年初夏,正是苏联解体前夕。我们这次访问的目的主要是进行双边的文化教育交流,参加在莫斯科召开的中苏高等教育改革研讨会。顺便访问了莫斯科大学、列宁格勒大学、西北函授技术学院、高等教育问题研究所等单位。这次访问给人的印象与前两次截然不同,明显可以看出,整个社会处于动**不安之中,人们似乎都心神不安,心不在焉,纪律松弛。我们住在伊斯马依洛夫旅馆,会场则是在动力学院。每天有汽车来接我们,有一天汽车居然迟到了约一小时;有一天约好高教部副部长要会见我们,可是汽车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们只好乘地铁过去。
6月17日我们到达列宁格勒,第二天俄罗斯总统选举揭晓,叶利钦当选总统。又过一天,陪同告诉我们:俄罗斯议会已经决定,将列宁格勒重改为旧俄时代圣彼得堡的旧名称。
在研讨会上,苏方发言介绍苏联高等教育改革的方向,一是要重视发展个性,二是要满足社会的需要。他们认为过去高等学校培养工程师太多,但忽视了经济家、人文科学家的培养;在学制上认为过去的学制太长,要像西方那样,把本科限制在4年内,主要打好宽厚的基础,再用1~2年学习专业知识。这些改革都是可以理解的。最使我们吃惊的是高等教育部理论局局长的发言。他强调高等学校要与政治分离,他说,高等学校要非政治化、非政党化、非意识形态化,高等学校的政治理论课不再讲马列主义、联共党史,而是讲各种哲学流派,由学生自己选择自己的信仰。听完他的讲话,我们感到,苏联的和平演变已经不可逆转。高等学校放弃了共产党的领导,放弃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思想指导,怎么还能坚持社会主义?但是,那时也还万万没有想到,两个多月以后苏联这么快就解体了。苏联的事件使我深深地震惊,也使我清醒,认识到坚持马列主义的重要性,认识到意识形态的转变是最危险的转变,共产党在意识形态上放弃领导,实际上是把人民群众推向资本主义。苏联的教训是深刻的,令人痛心的。
1984年访苏时,官方1卢布值1。3美元,觉得苏联的东西奇贵,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补贴只有30美元,只能买几盒巧克力。1991年访苏,1美元可值30卢布,一下子感到苏联的东西便宜了许多,10美元就可以购买一件呢大衣,身上揣着30美元,似乎成了小小的富翁。可是商店橱窗里的货物比1984年的时候更少了,而且增加了一些舶来品。这些外国货却非常昂贵,一顶普通的遮阳帽需40卢布,一条牛仔裤要几百卢布。这种差距是货币贬值以后还没有来得及调整国内物价时出现的暂时现象,过不多久,俄罗斯的物价也飞涨上去了。
三次访苏,三个世界,人间沧桑怎不令人慨叹!
[1]1999年春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