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穿越百年时空的见证
从广雅书院到广雅中学,它穿梭于时光的隧道之中,迁徙于烟雨的大地之上,见证了一个多世纪的尘世沉浮,见证了近代教育百年的兴衰荣枯,也见证了数辈人的命运起落。
(一)新式书院领跑者
每逢大考或重要节日活动,广雅人都要跪拜张之洞,祈求“洞爷显灵”。“洞爷”是广雅学生对张之洞的昵称,他是广雅的创始人。
1886年即将入冬时,49岁的张之洞来到广州城西源头村,一眼就看中了这里的云山迤逦、风土清旷、交通便利,近省城而无喧嚣之累,不喧不寂,是理想的办学之地。
张之洞除了是我们所熟知的晚清重臣之外,他还是中国教育近代化的开路先锋,对中国近代教育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并且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清末管学大臣张百熙当时称赞他为“当今第一通晓学务之人”。张之洞一生致力于传统教育的改革,主张天下广设各级学堂,创办的书院多达几十所,其中就包括广雅书院。
在不辞辛劳觅得佳地之后,张之洞写信给当时的端溪书院山长梁鼎芬,字里行间,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极尽溢美之词地详细描述了此地的形势。梁鼎芬是土生土长的广东番禺人,“岭南近代四家”之一。曾因弹劾李鸿章,名震朝野,也因此开罪了慈禧,被连降五级,自镌一方“年二十七罢官”的小印,愤而辞官。归南之后,梁鼎芬遇到了正出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并深得其赏识。广雅书院建成之后,张之洞任命梁鼎芬为广雅书院的首任山长[1]。
最后得源头村一处,东北则云山迤逦而来,注于粤秀,连山盘行环其东,北江抱其西,后枕增埗以北诸远山,前带彩虹桥下河,字东北而东南、而正南、而西南、而西,回绕如带。再近则一路经其前,亦回抱有情,南面平畴数百亩;平畴之外,则南岸诸村,林木葱郁,高山大河,左回右抱,雄秀宽博,似兼有之。距北门六七里,距增埗里许,距城距河既不甚远,而非尘嚣所到,颇于书院相宜。
——摘自1989年《台北市广雅校友通讯》第七期
为了使建造过程更加顺利,心思缜密的张之洞又足足花费了五个月的时间做准备工作,其中包括经费的筹措、院舍的设计,等等。待一切都稳妥之后,1887年四月二十日,广雅书院的营造工作正式开始。这注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工人们日夜辛苦劳作,原本计划十个月完工,但最终耗时一年半有余,直到1888年的夏天才竣工。花费也是不菲,共计十三万八千八百六十四两白银。
1888年7月16日,广州城里的老百姓都知道城西建了一座新式书院,今天就要举行开院启用仪式了。为了一睹这所新式书院的风采,人们竞相奔走,熙熙攘攘地朝源头村涌去,观者人数众多,以至把周边食肆的米饭都抢光了。
其实,最重视此次开院启用仪式的人,还要数张之洞。尽管要对付中法越南战事,整顿地方吏治与军事,但他放下了手头上的重要工作,亲临仪式现场。可以看得出,张之洞在广雅书院寄托了自己的教育梦想,因此格外用心。1889年,张之洞卸任两广总督之时,还不忘奏请光绪皇帝颁发广雅书院御书牌匾。
当天锣鼓喧天,鞭炮连声,热闹不已,可以想象得到广雅学院当年的盛景。它是当时占地最多、规模最大、园林最美、藏书最丰、学生最众、管理最严、教学最新的新型书院,与湖北自强书院、两湖书院,上海南洋公学并称为晚清“中国四大学府”。直至1902年,广雅书院仍是全国四大学府之一,那时的风光让京师大学堂也难以望其项背。
张之洞为什么要创建广雅书院呢?这并不难找到答案。当时的两广士风是最直接的原因,张之洞对彼时两广地区的教育现状深感失望,在他看来,广东省的书院虽多,但均已残破凋零,而且习气败坏、纲纪废弛。颇负盛名的学海堂和菊城精舍已显颓势,没有斋舍,经费窘据,膏火过少,仅有季课[2]而无月课;广州城内的粤秀、越华、应元三书院,也没有斋舍,有课而无教,且专课时文。广东尚且如此,广西就更加不堪了。所以,为了扭转这种败象,张之洞下决心整顿,创建广雅书院,以鼓舞士人认真读书,砥砺名节,关心时务,吸收新知,使其能进为国家栋梁,退为社会中坚。
臣设立书院之举,窃欲鼓舞士类,维持世风。上者阐明圣道,砥砺名节,博通古今,明习时务,期于体用兼备,储为国家桢斡之材,次者亦能圭璧饬躬,恂恂乡党,不染浮嚣近利习气,足以淑身化俗。
——张之洞《请颁御书匾额折》
开学之后,广雅书院迎来了它的第一批学员,这些学员由两广各州严格挑选,各选拔100名,共200名。根据《广雅书院学规》规定,学员们要在书院学习三年,期间住宿在此,若要外出,必须请假。学习也要考核,排名前七十名可以拿奖学金,但如果成绩不好又不进步的话,就会被开除。通过这种严格的管理方式,广雅书院培养出了不少栋梁之材,据统计,十五年间,共培育770人。
惠州第一才子江逢辰正是广雅书院的首届学生,梁鼎芬曾这样赞誉他:“行尽江山见此才”。后来,他在赤溪书院任山长时,沿用了广雅书院的办学风格,“立日程分斋课士,讲论不辍”,振兴了赤溪文风。只可惜,这位奇才因母亲去世,悲痛至极,终以毁卒。
广雅书院的课程初设经学、史学、理学和经济学四门,学员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自由选择,并精通其中的一门。要是才力过人、精力过剩,也可以多选一门甚至几门,只不过这些不在考校的范围之内了。张之洞一贯的主张是提倡经世致用的“实学”,这四门课程的教学目标就是以实用为依归,我们来看看张之洞颁定的这四门课的宗旨:“经学,以通大义,不取琐屑;史学,以贯通古今,不取空论;理学,以实践为主,不取骄伪;经济学,以知今切用,不取泛滥。至通习之词章,以翔实尔雅为主,不取浮靡。”[3]
诸生各习一业,以期专精:(一)经学(子学属焉);(二)史学(通鉴与地属焉);(三)理学(宋元明及国朝诸大儒文集语录及历朝学案皆是,不仅性理一书);(四)经济(国朝掌故属焉)。凡四门各随性所近者择而习之,各门皆令兼习词章,以资著述,而便考校。子部书随人自为涉猎,毋庸专习,如才力过人,能兼及数门者听,不在考校之列。
——张之洞《广雅书院学规》
书院是我国历史上一种特殊的教育组织形式,千余年来,对中国封建社会人才的培养和文化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古人们去书院读书,那是唐代才发生的事情,宋代的时候就比较兴盛了,到了明清两代,书院教育全面普及。自乾嘉以降,书院就成为主要的教育机构,与此同时,官学化也达到了极致,绝大多数书院成了以考课为中心的科举预备学校。
广雅书院的诞生有着特殊的时代背景,用晚清另一位名臣李鸿章的话说,这个时候的中国遇见了“数千年未有之强敌”,面临着“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不可一世的清王朝深受西方列强打击,使得握有实权的廷臣疆吏们焦虑不已,他们都在为救亡图存忙碌着。作为洋务派的先驱人物,张之洞高举“自强”“求富”的旗帜,大搞“西学中用”,而兴学育才是张之洞最为注重的,他认为“经国以自强为本,自强以储才为先”。
张之洞经世致用的办学思想,来源于他的父亲张锳。少年时代的张之洞,随父亲生活于军队,张锳“于诗文之外,又旁精术数、善骑射”[4],张之洞耳濡目染。长大之后,张之洞像父亲一样好阅读兵家之言,掌故经济之书,慨然有经世志。所以,张之洞革新教育,以“造真材,济时用”为宗旨,引导书院讲求实学。广雅书院有志于创新,开风气之先。
就在广雅书院风生水起之时,创院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梁鼎芬忽然向张之洞提出了离职,原因是李鸿章之兄李瀚章即将出任两广总督。就这样,广雅书院匆匆迎来了它的第二任山长,一个叫作朱一新的浙江义乌学者。朱一新与他的前任梁鼎芬有着不少相似之处,同样是因为得罪权贵恬退,同样是在野为名师,只不过他因操心过甚,英年早逝,终年49岁。1909年,两广总督张人骏奏请宣统皇帝恢复朱一新职位,此时距离其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朱一新5岁时,仅靠听邻座读《中庸》《论语》就能够背诵;求学于阮元在杭州孤山创办的诂经精舍时,是特置超等生。他对传统学问研究颇深,自认史学更强,曾对弟弟朱怀新说:“古人求治国之道在于经,后人求治国之道在于史。若处多事之秋,则治经不如治史的效果明显,所以对地理、经济尤其用心……”同时,朱一新对西学也十分重视,他认为:“治西学须明其地势,考其政俗,以知其人之情伪,为操纵驾驭之资。次则兵法。若天算制器诸事,能通之固佳。”所以,他向学生讲述重学(力学)、化学、光学以及西医、铁路、农业机械等方面的知识。朱一新是晚清屈指可数的既能研究传统学问,又能接受西方学术的学者。他在其生平最重要的著作《无邪堂答问》中记载了与学生共同讨论西学的情形,议题相当宽泛,这对引导学生进一步了解西学,培养时务人才,起了很大的作用。
问:西人疑恒星皆为致远之日,其说似邻于惝恍。既云地球绕日而行,则地球在天空中,必有时左有时右、时高时下之不同,何以地球之两极与天空之两极,四时皆同一直线?想西书当有理以解之。
答:西人以重学明之,太阳有吸力,地球与五星各自有距力,距力吸力有定,则进退迟疾亦皆有定,此理似尚可信。若云恒星为至远之日,五星与月皆为地球,则河汉无极之言,存而不论可也。
——朱一新《无邪堂答问》
1898年初夏,清王朝发生了一件非常有名的大事。两个广东人——康有为、梁启超通过光绪皇帝发起了一场史称“戊戌变法”的政治改良运动,提倡学习西方,改革政治、教育制度,发展工业、农业、商业等。与此同时,张之洞发表著名的《劝学篇》,提倡“旧学为体,新学为用”。广雅书院是这场运动的有力支持者,之后不久,就增设了西学课程,让学生学习西方先进的文化。这个时候的山长由晚清一代名儒邓蓉镜担任,他也是广雅书院最后的山长。
广雅书院是晚清洋务派创办的诸多新式书院中最具影响力的一个,我国台湾历史学家苏云峰这样定论:“它上乘浙江诂经精舍及广州学海堂之余绪,下启两湖书院之融中西。”“虽然与科举制度保持相通,但又不若一般书院之沦为科举附庸,而丧失教育与学术研究之功能。”[5]
(二)近代教育当事人
广雅书院在成立了14年后,发生了身份的转变。1901年,已经66岁高龄的慈禧太后面对着愈演愈烈的内忧外患形势,不得不宣布实行“新政”,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是废书院、设学堂。清政府命令各省城书院改成大学堂,时任两广总督陶模于1902年奉上谕改广雅书院为两广大学堂,这也是广东唯一的一所大学堂。只是很快,第二年,清政府变更学制,新任两广总督岑春煊又奉命改大学堂为高等学堂。
1905年,中国教育史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延续了1300余年的科举制度最终画上了句号。岑春煊是这场废科举运动的有力推动者,他不仅能与袁世凯的势力抗衡,也是兴教翘楚,深知治政强国之要在于育人树人。1906年,两广高等学堂因停招广西学生更名为广东高等学堂,岑春煊聘请一代硕儒吴道镕担任院长,同时罗致各方面的人才担任教习,如擅长数学的曹汝英、人称“琴王”的朱执信等。
从广雅书院到广东高等学堂,校名的更替仅仅只是开始。1912年10月,与梁鼎芬齐名的另一位“岭南近代四家”黄节,一下子从广东高等学堂的监督[6]变成了广东省立第一中学(以下简称省一中)的校长。这次校名更替的背后是一个国家政权的更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