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劳斯明确说:“我们一定不能期望自由教育会成为普遍教育,它将总是一小部分人的义务和特权。”自由教育的目的自然也不是培养一般的公民,而是培养所谓“贤人”(gentleman)。与柏拉图一样,施特劳斯将最有智慧、最优品德的品质归于“哲人”名下,但自由教育的目的是培养贤人,贤人通过研习“伟大的心灵及其留下的杰作”,成为或接近于哲人,因此,尽管贤人与哲人之间存在着差异,但“贤人美德仍然是哲人美德的反映;或者可以说:贤人美德是哲人美德在政治上的反映”。施特劳斯断定,“这是对贤人统治最好的注脚”,而其本质符合民主制的理想。在施特劳斯看来,民主制应该以理性和德性为基础,若以未接受过自由教育、缺乏德性和智慧的多数人作为民主制的主要社会基础,那不仅违反民主制的本质及理想,而且也是危险的、有害的,雅典民主制城邦的同胞处死“最伟大的心灵”苏格拉底,就是一个明证。贤人秉承哲人的理性和德性,对现实政治世界奉献出自己的力量,引领政治走向民众的福利。
听施特劳斯的演讲,我们可能会时空倒错,以为回到了古代等级社会。
施特劳斯的学生艾伦·布鲁姆1987年出版了一本畅销书——《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书中批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社会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泛滥,枯竭了大学的心灵。布鲁姆将此归结于美国建立在马基雅维利以来西方现代性基础上的民主制度,为此,大学教育必须改变现今对实证主义科学的过分倚重,回归以古典文化为主要内容的自由教育。这本书被认为是施特劳斯自由教育思想全面和通俗的注解。
然而,施特劳斯和布鲁姆在美国思想界并非主流,而且遭到非常激烈的批评。民主派政治学教授巴伯认为,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是要用“哲学家暴君”(PhilosopherDespot)来取代美国的民主政治,而布鲁姆的畅销书是“哲学家暴君”用来引诱美国人民“最动听、最精致、最博学、而又最危险的传单”。[13]
由于平民主义思想深入人心,国内很少见将通识教育当作精英教育的,但有少数保守派人文学者追随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例如,甘阳就将美国大学通识的目标理解为“打造精英”,认为中国大学的通识教育也应学习美国大学的做法。[14]而刘小枫明确指出他所理解的通识教育是专门提供给“少数蛮有天素的学子”的。[15]
三、通识教育与人文素质教育
如果将通识教育视为精英教育,一般来说,教育目标主要限于提高受教育者的人文素养,教育内容主要限于研读人文经典,就像施特劳斯一样,自由教育的内容仅限于倾听最伟大心灵之间的交谈,即研读古代经典,尤其是古希腊哲人的著作。甘阳为我国大学通识教育设计的五门“共同核心课程”分别为:“一、中国文明史;二、中国人文经典;三、大学古代汉语;四、西方人文经典;五、西方文明史。”[16]这无异于恢复传统的自由教育。事实上,在甘阳看来,美国大学本科通识教育的核心和灵魂是他们的“经史传统”,即以阅读西方历代经典著作为课程主干[17]。他很赞同美国大学的做法。刘小枫甚至认为,“现代人文科学使得‘少数学子’心灵干枯”,因为现代“文科”不像古典“大书”(经典)那样体现了“民族体中的历代高伟心灵,而是欲穷究抽象而又具体的‘理则’”。所以,他认为,“欲挽救作为大学之基础的人文教育”,就需要复兴古典学问,而复兴古典学问,需要从学习古典语文(古希腊语文和拉丁语文)做起。他亲自实践,在大学开设西方古典语文课程,并编写了《古希腊语文教程》和《古典拉丁文言教程》。[18]
我们不反对有兴趣的教师和学生教学古典语文课程,古代经典仍然应当成为通识教育的重要内容,但我们反对以古典语文和古代经典教育作为通识教育的主要内容,甚至全部内容。不要忘记这是西方已经抛弃了两百年的传统,我们没有理由再复兴这种传统。
我国官方文件中使用“人文素质教育”,要求高校在对学生进行专业教育的同时,加强对学生的人文教育,提高他们的人文素质,培育他们的人文精神。这个概念是为了纠正20世纪50年代以后大学教育过分重视专业教育、专业划分过细,以及20世纪80年代以后由市场经济带来的过分强调大学教育的实用性和功利性造成受教育者文化素质低下的情况而提出来的,并成为政府的教育政策。不过,这个概念的提出和使用让人感觉是权宜之计,感觉未对教育目标作全面检讨。既然我们曾经忽视了对学生的人文教育,那就缺什么补什么,开设一些人文教育课程,让学生读一些人文经典。还搞出了人文教育与科学教育的对立,说现代教育中人文教育的缺失,是由于科学教育的盛行造成的,认为在重视(或者适当地减少?)科学教育的同时,也重视对学生的人文教育,就可以培养完整的人,培养社会需要的人。
然而,单是人文素质教育,似乎还不能完全解决我国高等教育太过专业化和功利主义的问题,“专业教育+人文教育”似乎也不足以培养社会需要的、完整发展的人。对于大学教育整体来说,专业教育一般是不能缺少的;如果将大学教育当作一个全集,专业教育当作它的一个子集,人文教育似乎不足以成为专业教育的补集或余集。因为:
第一,由于受到概念的限制,人文教育指涉的范围相对狭窄。尽管人文教育的倡导者经常尽可能拓宽人文教育的范围,比如把它说成是提升人性境界、塑造理想人格、实现个人和社会价值的教育,但也不能不承认人文教育的核心是人文精神的涵养。一个人有了专业知识技能和人文精神就够了吗?组织和领导能力、坚强的意志、逻辑思维能力、国际视野这些品质似乎很难与人文精神联系起来,但它们也是现代社会对学生的要求。
第二,专业教育不同于科学教育,尤其不同于自然科学教育,文学、艺术类各专业,以及社会科学各专业(比如经济学、管理学、法学、政治学等)通常缺少自然科学教育,这些专业的学生不仅需要人文教育,也需要科学教育,而人文教育的内容主要是文、史、哲、艺等人文类学科,并不包含自然科学和工程教育。在现代社会,一个不包括自然科学,对社会科学也十分漠视的教育方案是不能接受的。[19]
第三,对一些价值来说,人文教育是中立的,而这些价值正是我们社会所需要的。比如一个有人文精神的人可能并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甚至不是一个民主主义者(这一点也不奇怪,孔子的思想与现代平等观念不完全相容,而柏拉图是反民主的),历史上也不乏有教养的坏人、奸臣、汉奸。教育是要有明确导向的,我们要培养社会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和爱国主义者,人文素质教育似乎并不能全面地提供这样的教育。
除非对“人文素质”概念的内涵进行不适当的扩大,否则,在它的名下,很难涵盖通识教育的全部目标,所以,以通识教育替代人文素质教育成为各校的普遍选择。当然,应对通识教育的涵义和目标进行恰当解释,而不是像一些保守的人文学者那样,将通识教育解释为传统的自由教育,解释为精英教育,解释为人文教育。
[1]世界银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高等教育与社会特别工作组。发展中国家的高等教育:危机与出路[R]。蒋凯等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1。75。
[2]陈利民。哈佛大学办学理念研究[D]。武汉:华中科技大学教育研究院,2005。93。
[3]2005年6月18日至20日,中国文化论坛理事会在北京香山举行“首届中国文化论坛: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学术会议。会议开幕式上,杨振宁教授发言,引用西南联大校歌中的几句词,“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并稍作修改,“千秋耻,既已雪;中兴业,须人杰”,认为“中兴业,须人杰”即是今天中国大学的责任,要培养出大批人杰,帮助中华民族创建一个史无前例的中兴业。杨振宁的发言在会上得到热烈响应,会议达成共识:“人文教育不是指风花雪月的小资教育,中国历来的人文教育总是有它的公共关怀”。甘阳,陈来,苏力。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序一”)1、(“导言”)6。
[4][美]威廉·V。斯潘诺斯。教育的终结[M]。王成兵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18-219。
[5]哈佛大学文理学院关于共同基础课程的报告[R]。高等教育研究,1982,(2):72。
[6]http:webdistrar。fas。harvard。educoursescore(2008-04-05)。
[7]ReportoftheTaskFeiotp:geion。fas。harvard。eduicbicb。do。
[8]http:。staugaadergradiml(2011-02-18)。
[9][美]查尔斯·M。维斯特。一流大学,卓越校长:麻省理工学院与研究型大学的作用[R]。兰劲松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9。
[10]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发布第8次中国公民科学素养调查结果称,“十一五”期间中国公民的科学素养水平明显提升,2010年中国大陆(不含港、澳、台地区)具备基本科学素养的公民比例为3。27%。表明,目前中国公民科学素养水平相当于日本、加拿大、欧盟等主要发达国家和地区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水平。相信很多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在具备基本科学素养的3。27%公民之外。孙自法。近97%中国公民不具备基本科学素养,落后日本20年[EBOL]。http:20101125n277908261。shtml。
[11]后来,施特劳斯又就此问题写了一篇题为“自由教育与责任”的文章,进一步阐述他的自由教育与民主思想,两篇文章收于刘小枫、陈少明主编的《古典传统与自由教育》(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2-24页。以下涉及施特劳斯的引文,除特别注明外,均出自此这两篇文章。着重号是引者加的。
[12]《圣经·新约·马太福音》(11-15):“有耳能听的,就应当听。”
[13]甘阳。政治哲人施特劳斯:古典保守主义政治哲学的复兴[EBOL]。http:。forum1。shox?id=342&cid=166。
[14]甘阳。大学人文教育的理念、目标与模式[A]。甘阳,陈来,苏力。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3。
[15]刘小枫。大学市场中的人文教育[A]。甘阳,陈来,苏力。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89。
[16]甘阳。大学人文教育的理念、目标与模式[A]。甘阳,陈来,苏力。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36。
[17]同上,第32页。
[18]刘小枫。大学市场中的人文教育[A]。甘阳,陈来,苏力。中国大学的人文教育[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87-98。
[19]哈佛大学2007年2月公布的“通识教育工作组报告”,对于自然科学给予了特别重视,改变了过去哈佛通识教育课程过分偏重人文社科课程,而自然科学类课程相对不足的情况。新的通识课程包括的8个领域中,有3个领域与自然科学密切相关,即:生命科学(sceoflivingsystems)、物理科学(sceofthephysiiverse)、经验和数理推理(empiridmathemati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