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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都翠微峰二02(第2页)

叔子去世前为施闰章的诗文作序,说三十余年间,“不敢怀一刺、一启事干贵人”(同卷《愚山堂诗文合叙》)。另在致友人的书札中,说自己“出处取与间,常竞竞恐失山中面目”(卷七《与徐孝先》)。叔子也并非一味谨慎,他以为理想的状况是,既不毁“廉隅”,又不露“圭角”(《乙巳元旦得圭笺试笔》)。他并非不明白二者难以得兼。他致书陈恭尹,说“浮沉二字最是难为。浮者便浮,沉者便沉,独浮沉之间,稍方则忤人,稍员则失己”(《答陈元孝》)。应当承认,叔子的行为的确可称中规中矩,偶或行权,分寸也总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决不至有违于公众对于遗民的期待。陈恭尹所以招致物议,也应因了不善于在此“之间”把持。那个时候,载浮载沉,终至“没顶”的,确也大有人在。处通塞、达介、浮沉之间,何尝容易!

叔子在“交接”的一面,对方以智、陈恭尹,都尽过规劝的责任。陈氏以忠臣之后,也如方以智,经受过明亡之际的大苦难,有着较之魏氏兄弟复杂得多的家世背景和政治经历。吴道镕所撰《独漉堂集》序,说“北田五子”之一的梁梿,对陈氏有“仆仆城市之责备”,朱彝尊也有“降志辱身之微词”(见之于《静志居诗话》,参看该书卷二二第712页)。温肃的序也说,对于陈氏,“当时同志已不见谅”,岑徵(霍山)甚至有“可怜一代夷齐志,错认侯门是首阳”之讽。但易堂诸子像是并不苛责他们的这位朋友。彭士望序陈氏的诗集,话说得相当体贴,说自己“心知元孝沉痛患难,学与年深,驯猛鸷之气,渐就和易”。但若仅据了文集,以魏氏叔、季与陈恭尹比较,确也会让你知道,被划归“遗民”一类者,彼此的境界有怎样的不同。

当然,叔子不事“干谒”,不等于不“交接”,更无妨于书札往还——他以此守住了一条界限。彭士望的情况也大致相似。他们坚持不入公门,不游幕,不苟取与,守上述诸戒惟谨,却不能全不与当道接触;不“干渎”,却仍然要陈述民生疾苦、地方利病。彭氏甚至不惜为朋友(曾灿)而向当道求助(《与李梅公少司马书》)。季子走得稍远了一点。上文已经说到,他曾接受过伯子的幕主浙江巡抚范承谟白金六百两的馈赠。施闰章也看出了魏氏叔、季的这一点不同,即叔子“不入公府”,而季子则“间与世浮沉,为文武大吏重客”,却又说季子“义所不可,则屹然不移尺寸”(《魏和公五十序》)。季子不应试,且不游幕,也仍然守住了他所设的那条界限。

那时的遗民有身分自觉的,各有其所守底线,只不过彼此的底线未必一致罢了。即如黄宗羲,与当道多所“交接”,从事声势浩大的讲学活动,非但不令其子黄百家世袭遗民,且推荐门生万斯同以布衣参明史局,却仍然有所不为,有他所认为的决不可为。全祖望撰《二曲先生窆石文》,说李顒自律之严,“当事慕先生名,踵门求见,力辞不得,则一见之,终不报谒”,“有馈遗者,虽十反亦不受”(《鲒埼亭集》卷一二)——另有材料证明并不尽然。同为北方大儒,孙奇逢、李顒都曾得到有力者的关照。他们不绝物,不为不情,取与之际却也仍有原则,尽管与上文写到的李天植,原则有所不同。

叔子、彭士望的好友顾祖禹,另是一类,其人既不仕清,又不肯栖迟岩壑间,而是从事著述,且出入于当世贵人府邸。应当说,后世在厘定遗民身分时,保持了相当的弹性,否则就只有食薇于首阳者,才配称遗民——何况关于伯夷、叔齐,也仍有疑论。

“独善”、“兼济”,士人往往被迫作非此即彼的选择。遗民的选择更有其艰难。宁化的李世熊就说过,“避地同尘,都无是处”(《答彭躬庵书》,《寒支初集》卷六,转引自《梁质人年谱》第33页)。遗民命运之乖蹇、处境的荒谬,正在“都无是处”。即使称“苦节”者,也经受不起苛刻的追问,如所食乃谁之粟,所践为谁之土之类——这种伦理绝境,岂不也是士人自己参与构建的?以叔子的敏感,不能不于这尴尬有深切的体验,而那种种微妙而精致的苦痛,仅据了他流传下来的文字,是并不都能察知的。

叔子拒荐博学鸿儒,是康熙十七年(戊午)的事,以此一“辞”,完成了清初名遗民的形象。就这样,叔子谨慎而又不失从容优雅地将自己塑造成了那个时代的“完人”。两年后叔子病逝。

31

康熙十二年(癸丑),吴三桂举兵反清,耿精忠、尚之信响应,这就是所谓的“三藩之变”。江右被卷入战事,已是次年。

三藩之变因系大清定鼎后的变乱,较之易代,像是有更其敏感的性质。而发生在甲申三十年后、永历朝覆亡十二年后,遗民对此一事件的反应,与明亡之初有了相当大的不同。“易堂九子”即可为一例。

几乎可以认为,在易堂历史上,三藩之变有某种“标志”意味。

叔子自己说,当战事紧张之时,他曾与友人在距战地不远处闲谈,其间有如雷的炮声传来(《王竹亭文集序》,《魏叔子文集》卷八)。叔子的这份镇定不免有一点可疑。据《魏叔子年谱》,康熙十五年(丙辰),叔子曾客居富田,又避兵云坞,次年即住在庐陵山中。丙辰,梁份赴长沙为韩大任(按当时韩为吴三桂守吉安)向吴三桂乞援。梁份说,当叔子“居庐陵万山中”,他自己曾“揭衣水行,日夜百十里就区画大事,其后成败不失锱黍”(《哭魏勺庭夫子文》,《怀葛堂集》卷八)。直到叔子病逝,梁份才提起此事,且说“此惟份知之,而未尝与人言者”。当然,你仍然不能知晓叔子所“区画”者何事,预测的是何种成败。

当然遗民表达,于隐晦中仍有透露,即所谓的“蛛丝马迹”,只是更宜于启发想象而难以确证罢了。即如叔子对于三藩之变的态度,就令人难以断定。叔子本人就说过:“吾尝以为残贼殃民者,虽师出有名,故国法所不容……况叛服反覆,惟以盗贼为事者乎!”(《周左军寿叙》,《魏叔子文集》卷一一)由上下文可知,这里叔子指的是因三藩而起的“群盗”。但“虽师出有名”云云,仍然值得玩味。

季子在这期间的确表现得激动不安。由他的《析产后序》看,他的介入“世务”,周旋“贵人”间,正自甲寅、乙卯始。其子魏世傚在《享堂记》中,也说其父“出入金戈铁马之中”。甚至世傚本人也曾奉了父命而奔走道路,“尝天寒被雨,步行九百里,衣裤水流者十三日夜”(《答周盛际先生书》,《魏昭士文集》卷二)。“九子”中,或许季子最不安分。庚子、辛丑间,季子在粤,就可能有赴龙门岛与义军联络的企图(《陈独漉(恭尹)先生年谱》)。即使这样,也不宜想象过度,以为季子日事奔走、策划。他的那些活动很可能只是山中岁月的插曲,短暂地打破过宁静而已。事后他的另一个儿子世俨对朋友说,三藩变起,颇有人因“久习兵革”,“惟以豪杰自命”,以至于“流而忘反,身名俱隳”,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彼此尚未失“故时面目”(《拙轩子卢孝则三十又一序》,《魏敬士文集》卷三)。凡此都可证易堂中人固然抱了“恢复”的期待,并不就将三藩之变认做了时机。

由文字看,彭士望似乎超然事外,反应很冷静(季子《同堂祭彭躬庵友兄文》,《魏季子文集》卷一六),我却怀疑其人在三藩之变中,形迹真的像他的朋友说的那样简单明了。宁都的邓先生也注意到了,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刊落了与彭士望、邱维屏有关的几乎全部内容,甚至两个人的姓氏。即如述林时益“避地宁都,与魏氏三子□□□□□□李腾蛟、曾灿、彭任为兄弟交”。你无法知晓这两个人清初的言行触犯了何种禁忌——或许我们又遇到了遗民身世之谜?

诸子中置身局外的,或许是彭任。道光五年(乙酉),王泉之序彭任的《草亭文集》,说:“易堂九子皆以文章鸣世,皆以道自任,三藩之乱,多有与时浮沉者”,而彭任“独抱道在躬,安其常,守其变”——自是清人的一种见识。三藩变中彭任心情的复杂,由他一些年后写给顾祖禹的书札(《与顾景范书》,《草亭文集》),可窥知一二。当魏氏兄弟奔走策划时,彭任或许就用了这一种复杂的眼神从旁观望的?

三藩之变不但使一些遗民经历了大**,也使一些遗民经受了大危难,在遗民这一族群中引发的震动,未必在明亡之下。易堂诸子的朋友为事件波及的,就有方以智、萧孟昉、顾祖禹等,陈恭尹甚至因牵连而下狱(《独漉堂全集》冯奉初所撰陈氏传)。

梁份与三藩之变的关系,似乎当其时就已不那么秘密。刘献廷《广阳杂记》卷二,记述了梁份向吴三桂乞援,吴留他观战一事。当然刘氏此记,应属“秘录”,在当时绝非用于发表的。梁份也未必不自晦其迹,他的上述行踪,不但不见于收入《怀葛堂集》的文字,且“九子”也像是讳莫如深。但也仍然有透露。林时益在诗中说,他因听到过有关梁份的消息,以至收到了梁的长信竟不敢打开(“乍传异说愁难信,详载长书怯未开”,《乙卯十二月梁质人自南丰至作》,《朱中尉诗集》卷四)。彭士望也提到梁份曾“以气矜避地”(《复友人书》,《树庐文钞》卷三)。

梁份的乞援之举,即使在对三藩之变反应积极的遗民那里,也是相当冒险的。易堂两代人中,或也惟有梁份能如此“蛮干”。份何尝不知道江西在兵马**中,小民不堪其苦,却不肯错失“恢复”的或许是最后的时机,其心情之复杂,不难想见。当然,秘密活动自有其刺激性,当着真的“海氛澌灭”(黄宗羲)、“潮息烟沉”(全祖望),遗民生存的意义危机才会到来。三藩之变中梁份的兴奋,或也可以由此得一点解释?

然而同为叔子的门人,也有参与平息三藩之变者(参看魏世傚《赠鲍子韶四十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季子的《曾有功墓志铭》、叔子《赠万令君罢官序》一类文字,表达的也是支持平息变乱的态度。也如不能确知叔子在庐陵山中的“区画”,你也难以认定季子父子的出入于“金戈铁马”,究竟所为何事。三百年之下,由诸子的文字所能察觉的,毋宁说只是那些年间山上山下的扰动而已。

我已经说过,我由诸子那里读出的,主要是友情与亲情的故事,是关于朋友、兄弟的故事,“拯”、“济”的故事则若隐若现,浮动其间,并不清晰与一贯。被叙述的遗民生平,往往不连贯,有诸多空白,以至破碎零乱。那一时期士人的表述中,有太多的隐匿、闪烁,其中正有他们的生存状态,过于完整、连贯,反而令人生疑。

有明一代,赣南一向多事。嘉、隆间陆稳就曾在奏疏中说过:“赣州封疆多邻闽、广,山贼之出没靡常,巢寇之盘踞日久。一啸聚于乡落,则妻子半为虏掠,田圃尽见荒芜;一弄兵于城池,则坟墓多被挖开,房庐悉为灰烬。”(《边方灾患恳免加派钱粮以安人心疏》,《明经世文编》卷三一四)明亡之前,这里的民众已饱受战乱之苦。同疏还说,“南、赣二府(按应指南安、赣州),据江西之上游,为全省之藩蔽,界邻闽、广,故流寇之出入,必先取道,攻城掠野,无岁无之”,这种门庭之患,为他郡所无。叔子也说:“赣州十二属邑,皆负山依阻,地迫闽粤,故昔称多盗,而天下稍稍有事,则蚁聚蜂起,揭竿假名义者,不可胜数。”(《周左军寿叙》)

宁都的混乱似乎尤甚。易代之际,“宁之民尝称兵于市,白日而杀人劫人于县治之门。已而郡兵破县城,城屠掠几尽”。三藩之变起,宁都一县“百里环强敌,十里多伏莽,门以内奸民之欲持白棓而起者相视”(《赠万令君罢官序》,《魏叔子文集》卷一〇)。叔子一再写到“改革之际”赣南、宁都的动乱与杀戮。彭士望、李腾蛟也说宁都、南丰一带,“大盗数千,盘踞出没,焚杀**掳,惨动天地”(《与傅度山兵科书》,《树庐文钞》卷四),“暴客横纵,不择人而食”(《族子季玉四十一序》,《半庐文稿》卷一)。

当着要选择立场时,士大夫对于上述情境,岂能度外置之!

32

发生在这期间易堂历史上的重大事件,即魏伯子之死。情况很可能是,诸子的“激动扰攘”,因了伯子之死,而折入于悲愤沉痛。

伯子,名际瑞,字善伯,原名祥,字东房。

如若一定要伯子为他的死承担一点责任,那么丙戌那年他的“出”,或许可以算做祸端。当时清王朝委任的新县令到任,局势已大致平靖,魏氏兄弟有了一次机会,作更从容、更理性的选择。上文已经说到,叔子、季子在这当儿选择了“山居奉父母”,而伯子却在一番逡巡之后,选择了出而应世。

伯子对于他自己的选择也有辩护。比如他说,“豪杰之士能为人所不能为”,他们特立独行,不恤人言,不顾世俗之毁誉,“有时能奋立于天上,有时能伏泥中,有时可以绝类独上,而不畏天下古今之横议;有时屈情从众,不避庸俗之名”(《续师说》,《魏伯子文集》卷三)。也就是说,必要时惟豪杰才能“自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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