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明清易学 > 宁都冠石(第1页)

宁都冠石(第1页)

宁都·冠石

34

次日仍淅淅沥沥不止,真的如这里的朋友所说,江右的雨,下得很耐心。

顺治十二年(乙未)除夕,林时益住进了冠石的新居,算一算自己客居宁都已十一个年头(《乙未除夕同吴子政始入冠石草堂……时妇子在南湖》,《朱中尉诗集》卷三)。他对这居所显然很满意,在《冠石草堂》那首诗中说:“不复障吾目,悠然此户庭。山高迟暮色,风远到溪声……”(同上)还说“柴门正对山空处”(卷五《杂咏》),一望空阔,使他的心境为之而开。易堂中人并非都像魏氏兄弟那样,乐于由超拔之境俯临世界。平衍豁朗,或许更宜于林时益的性情?

由林氏的诗看,那时的冠石尚有“悬泉”、水池,而且有虎豹出没。东岩色也近赤,岩下有梅,淡香疏影,林氏曾在这里饮酒赏花,杖藜访友(同书卷三《饮东岩梅下罢过树庐》)。林氏也如叔子兄弟,对花木有癖嗜,尤钟情于梅花。明知别处的花与此处无异,仍然会怕因出门而误了花期(卷五《同彭天若饮悠然亭看白桃花》)。

山中岁月自与平川不同。季子说:“山居面石壁,日月去我早。”(《偶然作》,《魏季子文集》卷二)“文革”期间,我曾在京郊的深山中住过几个月。山中日短,落日一衔山,谷中顿时暮色沉沉。林时益衰病的暮年,就在冠石这山间高地上度过。夕阳在野,那村落会是苍凉而静谧的吧。在我想来,那也正应当是林时益晚年的颜色。由易堂中人的记述看,叔子光明洞达,彭士望气概豪迈,而林时益和易、坚忍、静穆,确如暮色中的山野。

冠石(《宁都直隶州志》,道光四年刊本)

如果说叔子天然地适于通都大邑,那么林时益或许更宜于乡村。他说自己“近市情堪畏”,倒是荒山令他感到安全、安心——我想这是真的。

易堂人物中,“冠石先生”林时益别有风味;由我读来,那风味平淡而隽永。

其实林时益早已出现在彭士望挈家迁至宁都,与叔子相见于河干那一幕中,只是无论在魏氏叔、季还是彭士望的叙述中,他的身影都像是为彭士望所遮蔽,不为人注意罢了。即使在事后的追述中,叔子与彭士望也像是仍然沉浸在遭遇对方的狂喜中,无暇分神于同时到来的林时益。

接下来的事,见之于李腾蛟之子李萱孙的记述。萱孙说,他听到父亲的说法是,林氏初到宁都,曾“身杂佣保,治火药诸什器”,李腾蛟遇林氏于客邸,“奇其精悍之色,因数目之,后遂为兄弟交”(《朱中尉诗集·叙》)。林氏本人的说法与此相去不远,也说自己当年曾“乱头短后衣”,“执役混贱厮”(《己亥二月十五日同彭躬庵陪黄介五陟岘峰……》)。由此看来,林时益虽因彭士望而迁到了宁都,却并未被及时接纳。他是赖有自己的风采,吸引了后来同属易堂的那班友人的。魏氏兄弟的不苟交,林氏的不苟与人交,于此都可以想见。

彭士望或许是那种令人过目难忘的人物,而林时益的魅力,却要在平常日子里徐徐释放。要由此后的事情看,林时益在易堂中,才真的堪称异数。他没有彭士望、魏叔子的强烈、热烈,却也不像李腾蛟、彭任的面目中庸,而是以对其选择的坚执,不温不火地,将自己与易堂的一班朋友区分开来。

林时益的特别,自然也因了他的宗室身分。他是所谓的“奉国中尉”。他的易堂诸友像是很在意这身分,叔子为他撰传,题作“朱中尉传”而非“林时益传”,就可以证明。王世贞说:“国家待宗室,自亲王至中尉凡八等。”(《策》,《明经世文编》卷三三五)“亲王之支子,尚得为郡王;郡王之支子,始为镇国将军,从一品。镇国之子为辅国,从二品。辅国之子为奉国,从三品,皆将军。奉国之子为镇国中尉,从四品。镇国之子为辅国中尉,从五品。辅国之子为奉国中尉,从六品。自是虽支庶皆得称中尉,不为齐民。”(《同姓诸王表序》,同书卷三三三)经了二百多年宗室的繁衍,到明末,“奉国中尉”正不知有几何;但此“中尉”确有不同于他“中尉”者,因而像是获取了专有“朱中尉”一名的资格。当然,刻意提示宗室身分,也为了表达对故明的怀念。不知易堂诸子是否确也时时意识到其人之为“朱中尉”的?

林氏原名朱议霶,字作霖,“国变”后更姓林,字确斋,句容人。据叔子说,直到明亡,“宁藩支子孙”横暴依旧(《朱中尉传》)。其时的奉国中尉朱议霶,当属于宗室中寥若晨星的贤者。李萱孙说,当明亡之际,林时益曾受其父之命,与“奇材剑客、四方负异奇杰士”游,“慨然有当世之志”(《朱中尉诗集·叙》)。林氏未必没有政治才具。《宁都县志·林时益传》,说他曾佐其父治邑,“老胥惊服,奸不得行”。九子中,说得上有“家国之恨”的,只是林时益与曾灿;林、曾的诗文,对此却并不渲染,未知是否因了禁忌。林时益的诗作中,写到这段惨痛经历的,只有五律一首,题作“乙酉夏舣舟梁家渡,约六弟偕上,而六弟即是秋与七弟病死梅川;戊子,陈氏姊避兵死西山;今乙未,萧氏姊又坠楼死。先君之子十二人,存者仅高氏姊及予二人而已……”(《朱中尉诗集》卷三)由此可知,林氏的六弟、七弟,是随他到了宁都(梅川)后病死的。或许正因有如此伤痛,才更有林时益那一种含了坚忍的平淡的吧。

林时益像

天崩地坼的历史瞬间,宗室的命运,是另一个有趣的题目。明宗室成员的应对,大可与清末、民初的另一宗室相比较,其间有多少可悲可笑、令人心酸、令人心情复杂的故事。林时益的故事却很平常。这故事的最重要的情节,竟是携家到冠石躬耕。叔子写他所见冠石,“雨后泥侵屐,山深花落锄”(《冠石草堂值温晋上》,《魏叔子诗集》卷六),说得很亲切。对于通常文人笔下的“躬耕”切不可当真,以为其人真的躬操耒耜。那多半不过是一种诗意表达而已。但林时益的种茶制茶卖茶,却是真的。即使不能亲自运锄使犁,他也常常手持长铲,制茶之外,似乎还曾放牧(《牧》,《朱中尉诗集》卷二)。既然能“身杂佣保”,从事贱役,躬耕在其人,想必不需要下很大的决心。虽然是所谓的“天家之子”,林时益却像是天然地不耻于劳作。他的冠石耕山,未必自以为纡尊降贵,如人们设想得那般痛苦。其实不惟明末,即清末也颇有此种故事,足以为困境中人的生存能力作证。

关于林时益的冠石种茶,叔子的叙述是:“既日贫,中尉曰:‘不力耕不得食也。’率妻子徙冠石种茶。长子楫孙、通家子弟任安世、任瑞、吴正名皆负担,亲锄畚,手爬粪土以力作,夜则课之读《通鉴》、学诗,间射猎、除田豕。有自外过冠石者,见圃间三四少年,头著一幅布,赤脚挥锄,朗朗然歌出金石声,皆窃叹以为古图画不是过也。”(《朱中尉传》)你在这图画中看到的几个青年,即下文将要讲到的“冠石子弟”。他们不是林氏的“隶农”,而是助其耕山的子弟门人。

林时益的以宗室身份而从事垦殖,令人想起老舍笔下那些顺应时世而调整了自己的旗人贵族。或许因了对于老舍的阅读经验,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尊严的姿态。林氏也正如老舍的那些人物,纵然从事“贱业”(“身杂佣保,治火药”等),也仍然将那份教养、才情写在眉目言动中,令人不忍也不敢轻薄。

李萱孙说,迁居冠石后的林氏,“常至江南,欲渡淮而返,间走一二百里,负茶自卖之”(《朱中尉诗集·叙》)。上文已经说到了诸子的谋生之道,与诸妇的辛劳。由林氏的诗大致可以相信,他以自己的躬亲劳作,与其妇分担了物质生存所不可免的琐碎。

35

也如这一种人家的子弟,林时益“幼奇慧”,精于棋,善草书,能诗,到了自食其力的时候,所制的茶也非俗品。冠石的林时益种的是茶,而非薯、芋(尽管也可能同时种了薯、芋)。易堂中人所写关于林氏的文字,似乎也要写到了其所制的茶,才滋味醇厚,文字间像是飘散了一层茶香。那是一种生活的气味,有可能是林氏——其时他还叫朱议霶——曾经熟悉、寝馈其间的。

在那个时代的士大夫,茶品中有人品,张岱、冒襄一流人,于此最能精赏:那是一种训练得极精致的知觉与审美能力。我猜想,即使林氏自己负了茶去求售,那心情肯定也与寻常茶农或茶商有所不同。至于遗民而种茶、制茶,风味更与平世有别。传状中的林时益,平和乐易,倒可能正因了其背景中、骨子里与俗人的这一点不同。据说林氏“以意制茶”,也正是将有关的工艺过程当成了创作,更近于文人行为。至于林氏所制“林茶”,倘若真的如诸子所说的那样,当属茶中“逸品”的吧。

落魄之际荷锄运锸,其他人未见得不能,而当此际仍然能沉湎于创造,必定是素有才情风致的文人。遗民中另如巢明盛的葫芦工艺(《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1册),周齐曾的制作竹木器具(《余若水周唯一两先生墓志铭》,同书第10册)——你只能说,慧业文人即使在生存的艰窘中,也不至磨灭了创造热情与灵气。那些葫芦、竹木制品也是一种诗,呈现以实物形态的诗。林时益也如是。种茶,尤其制茶,是生计,也是人生创造,犹如曹雪芹的制作风筝,风雅寓于技艺。

林时益似乎乐于被方以智指为“茶人”。他也自居茶人,说“茶人最爱春山晴,二月三月雨淋铃”(《癸卯三月送魏叔子之高邮……》,《朱中尉诗集》卷二),还曾在诗中写到制茶工艺。制茶毕竟不同于饮茶,如周作人所写的那样,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与二三人共饮……”(《雨天的书·喝茶》)。叔子写危习生的制茶:“当春之谷雨,茗柯萌芽,雨晴间作。日蓑笠采摘,夜则立茶灶至日出。武火赤釜,手亲釜簸弄,十指皮瀔起,如被炮烙”(《危习生遗诗序》,《魏叔子文集》卷九)——林氏制茶的辛劳,自然可以据此想象。林时益自己也曾在诗中写到过春末制茶的彻夜不眠,“茅屋鸡声叫东日,镫光犹向锅头炒”(《寄楷瘿瓢冠茶为谢约斋先生五十寿》,《朱中尉诗集》卷二)。所谓“林茶”,得之何尝易易!

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卷六《人物·寓贤》林时益传,说冠石“左有东岩,遍植桃李,春月摘茶时,如入桃源”;林氏“风韵潇疏,尝布冠竹杖游行岩壑间,歌声出金石,荷锄相和答,见者以为桃源中人”。甚至叔子,也由自己的趣味,将林氏及“冠石子弟”的力田诗意化了。虽则我在下文中还将说到,叔子并不就欣赏林时益的耕山,李腾蛟也说“学圃非吾事”(《新春雨后督家仆治圃二首》,《半庐文稿》卷三)。

县志中的文字力图使你相信,冠石曾经有过一个真实的桃源故事,其主人公,即优游林壑间的林时益。情况似乎是,林氏在世的时候,冠石还不曾被目为“桃源”。林时益的桃源中人形象,是在他身后的叙述中生成的。邱维屏的形象也经历了类似的制作。林时益本人并不鼓励这样的想象,他以他的诚朴,示人以他的生活本有的颜色,甚至给你看到了泥灰剥落的墙皮。

在我看来,“九子”中,惟林时益近俗,最贴近“日用常行”的世俗人生。易堂诸子存留至今的文字中,林时益的那部《朱中尉诗集》,有较之其他诸子的文集更为具体的有关日常生活的描写。倘若没有这些朴拙的诗句,你将难以想象那生活的物质细节。像“湖上借得破锅志喜”、“蔡立先云藤枯不任晒菜而断感赋”(按蔡立先,九江人,其时侨居冠石)一类诗题,在魏氏兄弟的诗集中,是见不到的。在我看来,林氏风味的醇厚隽永处,也在这份平易俗常中。诗也如其人,因了不自贵重,反而有了一种态度上的朴质自然。

山居苦雨苦风,躬耕又苦大水(《大水》、《大水过梓陂圩感赋》等,《朱中尉诗集》卷一)。林时益曾因了水患,不得不挈家归南昌(同卷《自梅川来南湖水破圩没禾……》)。对于生活的艰困,林氏在他的诗中写得很直白:“合家二尺口,食米近一斗”;“长幼得十人,病者居其半”(《谷中九九诗》)。在这种匮乏的生存中,“寸布斗粟”也不免要计较,却又自惭于这计较,想到了能令人鄙吝全消的黄叔度(黄宪)。季子惋惜顾祖禹“理米盐凌杂,用函牛之鼎以烹鸡”(《顾景范六十序》,《魏季子文集》卷七),这一种支付于日常的代价,又该如何计量?

诸子当初的选择翠微峰,未必不是为了间隔俗世,在这一点上,与同时陈瑚的居蔚村,初衷就有不同。伯子《翠微峰》一诗,有“麒麟终待圣,鸡犬亦能仙”句,自注道:“偶有俗人附居。”(《魏伯子文集》卷七)自负竟至于此!林时益的冠石耕山,而与野老樵夫为伍,由这一点看来,也像是甘于颓唐。

林时益似乎的确能和光同尘,晚年的神情,可用了“冲夷”形容。李萱孙《朱中尉诗集·叙》说,岁时里社,林氏居“农牧樵贩”间,而“农牧樵贩”们却不识其为谁何之人。季子之子世俨也说,因林时益平易,得乡人心,虽冠石的山不险,却仍然能得安全。还说林氏死的那天,“乡人执事送丧者盈于道”(《哭林确斋先生文》,《魏敬士文集》卷六)。大约就依据了这些,县志有林氏“性喜苦酒,对客饮辄颓然自醉……市人孺子皆敬爱之”云云。

贵游子弟,曾钟鸣鼎食过的,当着天地翻覆,或者率先摧折,挺了过来的,往往有较之常人更韧的生命力;而又因曾经沧海,对世俗荣利倒是更能超然。林时益的淡泊与达观中,或许就蕴有这种平淡的智慧。他的移居,种茶,不妨看做一种象征:返回自己选择的生活轨道。

“豫章丛书”林时益诗集卷首叔子的《朱中尉传》,以林茶作“林岕”。其时有名茶曰“岕茶”,产浙江长兴县,因种者为罗姓,亦称“罗茶”,颇为名士所称道。“林茶”像是没有这样的幸运。季子说林氏死后,“茶亦不能行,将废业矣”(《与丁观察书》,《魏季子文集)卷八)。由伯子的书札看,林氏生前,那茶已“不行”。而乾隆六年刊本《宁都县志》,仍然说林氏所制茶,“四方争重价购之”;《宁都直隶州志》也津津乐道所谓“林茶”——不消说抄自旧志。你难以知晓道光四年《州志》刊刻时,情况是否仍如所述;倘若林氏的后人放弃了这营生,又打从什么时候起。茶亦有“命”。文化史上本不乏人琴俱亡的事实。这里有常见的技艺的命运。不知那些偶尔来到冠石的人,是否还能隔了遥远的岁月,由空气中嗅到一缕茶香的?

叔子自己说“性不饮茶”,游五老峰,不免辜负了“匡庐第一泉”(《寒泉精舍怀石公兼酬元韵》自注,《魏叔子诗集》卷七)。对于茶的鉴赏能力,确也有待于物质生活条件与文化氛围的陶养,只能是某类士人的专利。不饮茶、不懂得茶艺的叔子,自然难以领略林时益种茶制茶中包含的雅趣,那一种细腻而清幽的风味。林时益在这样的友人间,也会感到落寞的吧。

36

林时益不同于他的易堂朋友的,还有晚年的吃斋念佛。邱维屏撰文祭林氏,说其人“先此几二十年已尝素食,日诵梵咒”(《易堂祭林用霖文》,《丘邦士先生文集》卷一六)。林时益则自比“散木”,无所用于世,也无所求于世(《章江舟次酬闵用昭》,《朱中尉诗集》卷一)。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