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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都冠石(第2页)

伯子曾因孙无言“日日言归,更十载而竟未之得归”,说到“隐之至难”(《赠孙无言归黄山序》)。林时益的冠石耕山,不但安于贫贱,而且安于寂寞,较之同堂的魏氏兄弟、彭士望,所为也“至难”,非有他那种强毅、坚忍则不能——却像是并不被朋辈由这一方面欣赏。魏氏兄弟所失望于林时益的,就应当有世俗所乐道的“林下风致”。叔子《朱中尉传》说林时益“近十余年,益隐畏务,摧刚为柔,俭朴退让……晚又好禅,尝素食持经咒,尤严杀生戒,见者以为老农、老僧”。

彭士望《祭魏叔子文》,写到当叔子、季子年方壮,常许为林氏死;到林氏老病,“专艺植,逃禅,不留意世事,叔子曰:‘吾向许君死,今不为君死矣。’确斋安之”(按确斋即林时益)。在我看来,这件事上,无论叔子或林氏,都气象阔大光明。林时益本人何尝没有“久隐苦穷隘”的感慨(《春日山中怀周伯恒宪使》,《朱中尉诗集》卷一)!岁月与日常生存的消磨令人麻木。对着怀有遗民心事的僧人,他也曾感到过愧恧(《送匡公还九奇峰》,同书卷三)。

林氏坚持自己的人生选择,却无妨其笃于友情。他曾在诗中一再叙述与易堂的因缘。由与易堂的关系这一面看,林氏不能像叔子、彭士望似地拥抱,也不像曾灿的游离,却以他的方式,表现出了平静而柔韧的,对于友情的坚守。

林时益与诸子交,实在算得上初终不渝。伯子曾对子弟们说,他的这位老友住在冠石二十余年,因了为儿子完婚而挈家回南昌,在南昌发病,没有来得及行礼,匆忙离别了妻子而赶回易堂,说:“吾病恐死,欲死于吾朋友。”更令伯子感动的是,林氏在自己的诗中,却“不作矜重激切之词”,比如不像别人那样,“重言朋友,则务必轻言妻子”——伯子由此而更加领略了其诗其人的“深厚安雅”(《与子弟论文》,《魏伯子文集》卷四)。

侨寓宁都期间,林氏曾数度返回南昌,每一次都去而复来。“康熙七年,诏故明宗室子孙众多,有窜伏山林者,悉归田庐,姓氏皆复旧”,而林氏“寄籍宁都久,不乐归”(《国朝先正事略》第1038页)。他早已将赣南这一片土,认做了埋骨之处。

林时益病肺,且有消渴疾。方以智在冠石,曾“即茶说法”,向他讲授为学及生存之道(《己亥季夏郭家山呈别木大师》)。林时益晚年的奉佛,或也因了方以智的启发;而在方氏,则未必不是因病施药——方以智本通医术。远山疏林,落照暮烟。衰病的林时益,只能任岁月由耒耜间流过,由岩下梅花、陂上茶树间流过。

由叔子的《朱中尉传》看,林时益原是豪杰之士。叔子说林时益居冠石种茶,“酒后亦往往悲歌慷慨,见精悍之色”。林氏本人则一再提到杜甫的所谓“斫地歌”,应当就是那首“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短歌行赠王郎司直》)。当着酒后,坐在“农牧樵贩”间,林氏的豪杰神色,或许如云隙中电光的一闪,只是不为迟钝的乡民察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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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是要有条件的,并非谁人都能。林时益说“诸子成吾隐”(《乙未除夕同吴子政始入冠石草堂……》),这“诸子”,就是叔子所描画的那几个追随林时益且耕且读、被称做“冠石子弟”的少年,林时益的儿子楫孙(舟之),易堂门人吴正名,和来自九江的任安世、任瑞叔侄(《翠微峰志》以二任为堂兄弟,误)。任氏世袭九江卫官,这两个少年是由幸存的长辈带到宁都来的。

任氏叔侄的事,季子记之甚详(《送任道爰同诸子幼刚归九江序》,《魏季子文集》卷七)。据季子说,任安世随林时益耕山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学力作,暑雨勤不怠”。到季子撰写《任氏迁家序》,二任、吴正名住在冠石已三十余年,且“各成家室,长子孙”。仅由几位“冠石子弟”,也不难想见林时益的人格感人之深。

在易堂先生们的笔下,这是几个生龙活虎、耐劳苦的少年,他们“负耒诵经,日作宵诵”(《与王乾维书》,《彭躬庵文钞》卷一)。林时益也有类似的描写:“出门俱秉耒,入夜始横经。”(《冠石怀道爰兼示楫孙》,《朱中尉诗集》卷三)对任姓少年,林时益尤其充满了爱意,记述不厌其详。

这批生长于艰难岁月的少年,与他们的父辈已有不同——尤其生存能力。他们长在山中,各各练出了好身手。彭士望那篇《易堂记》极写山行的艰难,他人视为畏途,而“诸子矫捷者,间避潦着屐行石中,或自负物,冠石子弟为尤健”。你不难想象几个包着头帕的年轻人,猿猱般在山石间疾行。季子说二任“蓬头跣足,手泥土,身短后之衣,时负木楗入城市,视之直与深山佣奴等”(《送任道爰同诸子幼刚归九江序》)。诸子未必能这样放下身份,当着从旁观看时却不无惊喜。只不过这些着了鞋或木屐的前辈,赞叹着赤了足的子弟们矫健的身手,用眼光爱抚着那舒展有力的身姿时,不免将少年们的生活诗意化了。

林时益的儿子楫孙死于甲辰那年(康熙三年),是易堂子弟、冠石子弟中最先死者,或许也是易堂两代人中的先死者。那年他二十七岁。据季子说,林楫孙是死于劳作的(《林舟之碣文》)。倘若真的如此,自然应当看作林时益冠石耕山的一份代价,也令人瞥见了那幅“古画图”背后的血泪。尽管这时吴姓、任姓少年都已在当地成家,“相与戮力耕山如故”。

孙奇逢举家迁到辉县,曾令诸子侄“学稼”。屈大均、张履祥的文集中,都有从事农务、园艺的记述。但我猜想那多半是所谓“课耕”,率僮仆或督佃农耕,胼手胝足、“暑雨勤不怠”的,只能是“冠石子弟”一流人物。彭士望《与王乾维书》中说道,“弟今岁佣耕魏善伯田于草湖”,门人“率健仆身亲力作”。或许诸子的生计部分地赖“子弟”(主要即门人)的劳作,不独林氏为然。季子到了晚年也移家城中,留在山中的,是“冠石子弟”。将山中岁月当作了生涯的,只能是也不能不是这些易堂后人。

叔子曾说自己“不能持锸荷钱,作勤畦圃”(《内篇二集自叙》,《魏叔子文集》卷八)。他的《题友人烟雨归耕图》,也说:“我欲持三尺耜,与汝耦耕,两手无力,足不得行”(《魏叔子诗集》卷二)。他将自己与“冠石子弟”比较,自说“生平一无所长”,即使避乱山中,也只能以“教授”为事,而“不能荷锄把钓”(《与富平李天生书》)。但叔子未见得真的以“不能荷锄把钓”为憾,他欣赏的是诸葛亮式的身在茅庐而熟于“时务”,对于仅以“谋食”为目的的“躬耕”,本不以为然。在《杨仲子躬耕图记》中,他用了轻嘲的口吻,说幸而杨氏独耕而非“耦耕”,“不使其友共为老农,与牛犊牧竖对”(《魏叔子文集》卷一六)。他对于林时益晚年生活态度的失望,也应基于这种价值立场。

这是发生在鼎革之际的人生故事。在更大的变动到来之前,士夫及其子弟,不能不沿袭前辈的命运。冠石子弟的后代,想必不大可能保有亦耕亦读的风雅,他们或困守田畴,或重返城市(也即“士林”),想来不会有别种命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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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时益死于康熙十七年(戊午)七月中秋之夕。叔子说林氏死,他曾“视疾三日夜,手亲含殓,举尸扶头以入棺”(《哭涂宜振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那天彭士望没有来得及赶回,易堂同人中,在林时益身边的,只有叔子和彭任。

此时的曾灿,正客居东南,尚无归意。

当初林时益就不同情于曾灿的远游,说“为农方得耦,何以遂南行”(《己亥冠石送曾止山之旧京……》,《朱中尉诗集》卷三)。其实人各有志,林氏的生活方式,显然是不宜于曾氏兄弟的。叔子病逝的那年中秋,曾在邓尉与曾灿联榻夜话,其时彭士望父子也到了这里,“故乡亲旧聚处于三千里之外”(魏世傚《曾若思二十序》),事后看来,像是冥冥中有所安排。

叔子去世后,曾灿不胜怆痛,最令他遗憾的,是自以为未尽“朋友终始之谊”(《哭魏叔子友兄文》,《六松堂诗文集》卷一三)。他一再说自己辜负了叔子的期许。他回忆起邓尉的相聚,枫桥的话别,记起“枫桥联床之夕,酒酣耳热,慷慨言天下事”,当此之时,叔子鼓励自己“爱惜躯命,早图还山,以待上元,勿徒以贫贱困厄为戚”。言犹在耳,而斯人已逝,岂不痛哉!他还说到叔子死时,自己竟浑然不觉,甚至梦寐中也不曾得到任何暗示,真的是见绝于此友了!

在这之前,曾灿就曾因了知交间的疏远而黯然神伤,叹息着“如何三十年,志气日枯槁。遂使金石交,反不如年少”(同书卷二《长沙杂兴》)。晚年的诗作,更是每有旧雨凋零的感喟。“故乡良友归山邱,硕果止存二三耳”(同书卷三《长歌送朱悔人游长安……》)。他甚至叹息着“此生难报故人恩”(卷七《长至前三日侨西城桥婴奇疾头大如匏……》),听着清夜的柝声,感慨于“世味”之冷、“交道”之薄,文字间弥漫着颓唐的气氛——叔子的期许,为曾灿造成了何等沉重的精神压力,以至这一“友情债务”令其不胜负荷。

曾灿甚至梦中也听到了友人的指摘与催促,魂魄为之不安(“昨梦山中友,言予不早归”,卷五《邓尉山中岁除》)。在叔子那班人,还山,意味着回到正确的人生轨道,返回合乎道德的生活。曾灿却以为吴越风土更适于他的性情。他甚至打算“买地三吴,挈家为终老之计”(卷一二《王春如诗序》、《谢昼也诗序》)。曾灿与其胞兄曾畹的气质、作风,的确也更近于吴越之士。曾氏的漂泊东南,也如彭士望、林时益以外乡人终老冠石,未为不幸,或许正是各得其所。而他的选择游幕,也如林氏的选择耕山,可以理解为保有自己的面目,虽然这一选择另有代价。无论曾灿还是林时益,不肯屈己从人,即使为知交责难也在所不惜,毋宁说证明了各自是性情中人。易堂诸子本有合有不合。在易堂长幼的笔下,曾灿因了生性坦白、无缘饰,纵然漂泊“乞食”,襟期也不曾失却光明。

季子之子世俨是曾灿婿,此婿说他的岳丈“常以客为家,十数载始一归”(《同蔡舫居祭外舅曾止山先生文》)。对于易堂,曾灿可能从来不曾准备“投身”其中,即以此友朋为性命。任何一个群体,固然有领袖、有中坚,也一定有被动的参与者、偶尔的进入者。在魏氏叔季、彭士望所珍爱的这“堂”中,魏、彭占据了中心位置,季子、邱氏每有热烈的应和,李腾蛟、彭任通常像是隐没在灯火不到之处,而曾灿则如夜行人,只是在途经此处时,为灯火与人声所吸引,推门而入,参与了一回议论而已。那灯火人声也许会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他却不会为记忆所魅惑,而将自己的“生涯”与这场所粘在一起,而是任由实实在在的“生计”所左右,随时将生命之缆系在那个能带给他满足的地方。

陈恭尹晚年的“交接”,时人视为节操之玷的,通常被由陈氏的政治处境的方面辩解,他本人却提到了物质生活的压力,即“生事日繁”(《增江后集·小序》,《独漉堂全集·诗集》卷二)。论遗民操守者所忽略的,往往也是这物质生存的方面。

39

易堂故事到了伯子之死,就有一点柱促弦急,动力像是消耗殆尽,这期间即使另有波澜,也不免平缓,如林时益的徙居冠石,如曾灿的远游。在我读来,愈趋平缓中,却渐渐有了悲凉意味,若有寒雾于水面上悄然升起。那是一种温柔而感伤的悲凉。

至于发生在时间中的诸种细微的变化,即使阅读“九子”的文字于三百多年后,也随处可以察知。叔子、李腾蛟讨论苏武别李陵诗,有感于苏武的“缱绻”,竟一致认为“华夷各君臣,中外仍朋友”(《咏史诗和李咸斋》,《魏叔子诗集》卷四)。这种话,似乎非遗民——尤其明清之际的遗民——所宜言。

冯奉初撰写陈恭尹传,说三藩之变中一度入狱的陈氏,出狱后“恐终不为世所容,乃筑室羊城之南,以诗文自娱。贵人有折节下交者,无不礼接。于是冠盖往来,人人得其欢心。议者或疑其前后易辙,不知其避祸既深,迹弥近而心弥苦矣”(《独漉堂全集》)。在我看来,更可能是一些较为方便的解释。事实是,即使较之陈氏远为顽强者,也不能免于时间中的变化。晚年的叔子就曾对友人说:“我辈抱大冤恨不得伸,孰有过于二三十年之事,今且一切放下,则又何事不可放下者!”(《答友人》,《魏叔子文集》卷七)

遗民中的后死者,有机会于康熙朝遭逢盛世,谷熟年丰,吏治清明,这对于他们,无疑是一种交织了欣喜与苦痛的经验。叔子以他的诚实,无意于掩藏他的内心矛盾。他有《纪梦》一诗,语意隐晦,记他在梦中对亡父说,“今年天变良已极,时平物贱岁屡登”,说罢竟“不觉痛哭声俱失”。同一首诗还记与诸生讲学,自己由上座厉声问一生:“汝今温饱谁之德?”(《魏叔子诗集》卷五)——那么究竟是谁之德呢?这诗中一大一小“两日”的意象,尤其值得玩味。那“新日”的所指,是不难想到的。

晚年的季子也曾对友人说:“天下事且以不了了之,而吾之不了者,自有了之之道在。”(《与李元仲》)此札作于康熙二十二年(癸亥)。魏世傚三十一岁那年,作父亲的历述他的这个儿子所经艰危困厄,说:“自兹三十年以往,天道更新,人事将休复,或者其有所待也。”(《魏季子文集》卷一二《长儿世傚三十一岁乙丑腊月示记》)

顽强如梁份者,也感叹着河清不可俟,引熊兆行(见可)的话,说“逆天之民,不得行其志”(《熊见可先生哀辞》,《怀葛堂集》卷八)。王猷定也慨叹着“仰视穹苍,不知其所照临者,竟何在也”(《祭尚宝丞刘公文》,《四照堂集》卷一一)。倘若真的以明清易代为“天意”,将赖什么作为道义支撑?

但叔子、季子、梁份们,仍然属于遗民中不易“销铄”者。梁份状写叔子“目光炯炯注射人双眸子”(详见下文),最是叔子晚年神情。晚年的季子也仍然以其纪年方式,明示了不曾放弃遗民身份,令人可感其人的“定力”。“与天地争所不能争”,正是遗民所以为遗民,也是叔子之为叔子。遗民固然不能免于时间中的消磨,却也有消磨不尽者。一代人的顽强执著,正在这类细小之处留一证据。

遗民承受着时间的逼拶,也以对时间的抗拒,作成反抗命运的姿态。此中固然有悲凉,却也有英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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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时间中的,有聚散,更有生死。伯子早就说过,“人生有大聚者,必有大散”(《寄世杰》,《魏伯子文集》卷二)。大散无过于生死之际,这也是最终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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