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明清易代之时 > 宁都冠石(第3页)

宁都冠石(第3页)

伯子死的那年暮春,叔子撰写关于魏世傚《耕庑文稿》的文字,自署“勺庭老人”。就在这个春天,叔子住在广陵山中,有书札给他的兄弟,写得极为动情。当时他借住僧舍,说“庵在万山中,五里先后无人家,鸡鸣狗吠之声不至”,两个僧人天黑就上床,一旦上灯,“佣奴”也倒头便睡,自己曾“夜独坐至四五十刻,一灯晃晃,万籁寂寥,高诵秦汉人文字,邃谷流泉,若相响答”(《寄兄弟书》)。叔子文集中,写给兄弟的,这是最长的一篇文字,回环往复,情意绵绵,语气却已然苍老,自说“须白齿豁”,“揽镜自照,殊怀凄怆”。同年秋天,叔子在广陵又见到王源,源年已三十,“颔下须已长四寸,目光闪闪逼人”,叔子不禁自叹其老(《信芳斋文叙》,《魏叔子文集》卷八)。这年他五十四岁。

很少有人能像遗民那样,保持着对于岁月流逝的极度敏感,如此持久而紧张地体验着“时间”的。瓦解遗民群体,使这一族类最终消失的,确也是时间,是时间中无可避免的死亡。这是发生于天地间的大聚散。不止一“族类”,一种人文风貌、文化意境,不也系于一代人、几代人的存殁?

易堂诸子中最先去世的,是李腾蛟,在康熙七年(戊申),同年星子的宋之盛“中风暴卒”。李氏去世前已失明,“偃蹇乎一室之中”(《同易堂祭李少贱文》,《魏叔子文集》卷一四)。据季子说,李氏“病革,犹与易堂兄弟谆谆谈议,命门生歌诗以自娱”。丧仪似乎也颇隆重,“卒之日,白衣冠来吊者盈于路,哭声震屋瓦”(《宁都先贤传》)。这年,叔子作诗哭宋之盛,叹息着“又弱一个矣”(《戊申八月十日哭匡山宋未有先生》)。此后是伯子之死。接下来即林时益。林时益病故的次年,叔子致书施闰章,说“易堂诸子,希如晨星,不胜俯仰之感”(《答施愚山侍读书》)。这年邱维屏病噎死。

由其时士人的文字间,随时可以听到“又弱一个”的喟叹。一个时代、一代人文,正随着这些讣告祭文而逝去,其中有惟遗民才懂得的苍凉意味。“易代”自然系于王朝存亡,而“代”之“易”在无数个人的生命史中,有远为复杂的性质,其间夹杂了细致丰富的痛苦,是你由史家的记述中无从得知的。明清之易代也正完成于、实现在这无数个人的日常经历中,实现、完成在他们琐碎的苦痛中。

讽刺的是,所谓的“康乾盛世”,正于此展开。

叔子有“头风”宿疾,病逝的前一年曾就医泰和。他说,“吾家五世无六十上人”(《寄儿子世侃书》,《魏叔子文集》卷六),对自己的“寿限”很有一份清醒。在上面说到的致兄弟的书札中,也说倘若天假以年——他的希望不奢,不过再活六年——他将在满六十岁之后,“绝笔不复作文,优游歌啸翠微之上,以待尽耳”。但“天”吝于这种给予。叔子去世在五十七岁上。

彭士望冒雨奔丧,据他事后记述,那晚他曾与彭任、季子联榻,叹息着“所谓‘易堂’者,仅此三人而已”(《与门人梁份书》)。是时彭士望已届古稀,内心的凄怆可知。不知那一夜三个人说了些什么,在断断续续的交谈间,是否会记起翠微峰上的雨夜,于雨声中察觉到了不远处叔子的声息?

叔子去世十年后,季子为叔兄撰写“纪略”,悲从中来,忽然记起兄弟三人坐谈到子夜,“于时残月在山,天地空寂”,其间伯子说到他不愿承担失去其弟的苦痛,愿意先于其弟而死。季子说,哪里想到竟是自己独任此悲苦呢(《先叔兄纪略》)。

魏氏兄弟当着盛年,似乎就对这一不可避免的大散怀了恐惧。他们不能自禁地一再谈到死,也应因了惟有死是完美的伦理意境所无从抗御的破坏力量。

《魏叔子文集》书影

41

叔子病逝的那年,季子像是已不复有当年豪气。送晚辈远游,他不胜感慨,说:“我昔颇健游,廿年足未停。”现在却只能空谈了(《庚申夏吴子政由湖东往浙江感赋送之》,《魏季子文集》卷二)。这期间季子得了胡长庚(星卿)的书札,其中有“自世俗视之,遂谓尊家多难;自愚论之,一时何得有此奇特事,家运正好,万勿自疑也”云云;季子于此,也颇发挥了一番“人定胜天”之义,却归指于“为道日损”(同书卷八《答李元仲书》)。季子也老了,那一套处“缺陷”的策略,正合上了《老》、《庄》的辙。在这种时候,《老》、《庄》的确指点了某种精神归宿。林时益晚年喜禅;就上述书札而言,季子的思路则近《庄》。烈士暮年,并非总能“壮心未已”。

令季子感伤的是,叔子之死不足两年,“即布衣之交,已多去者日疏之感”(《答丁观察书》)。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从来如此,并无关乎人情寒暖、世态炎凉。只不过遗民对此,别有一种敏感罢了。

施闰章曾殷殷嘱咐季子“摧壮心,养余年”,“毋雄谈负胜气、为好事者所指名”,庶几保全身名,“全处士之义”,可谓语重心长(《魏和公五十序》)。晚年的季子,不待此种提醒,自与盛年有了不同。伯子五十八死于非命,叔子病逝在五十七岁,惟季子过了六十这道坎。看过了如许的生死,经历了那样多的事件,虽声光不免日趋黯淡,晚年的季子在“吾庐”的岁月,像是有了一种意味深长的宁静与恬淡。许多年之后,他仍然会对故交的后嗣提起易堂旧事,但那确已是过去的事了。那些**的岁月,翠微峰上的争论、互规,冲风冒雨的远行,伯兄父子惨死后撕心裂肺的痛楚,都已成过去。甚至忧世伤时的情怀,也在时间之流中渐归平淡。由文字看,季子余下的岁月,充满了琐屑、日常的欢乐。他会在“人日”与子弟友人看石垅上的油菜花开(《石垅看油菜花……》,《魏季子文集》卷二);会在一个悠长的春日,“闲弄两孙”,或袖了手随着由塾中归来的孙子在夕阳中走(参看同书卷四);也会在一个落雪的日子回到山中,对人说那生活很适意,“闲为妇择冻米,颗颗精细。时看儿子弄冰箸,作山石形,藤蔓牵拂其中,青翠映澈。薄醉则陶然隐几,觉甚乐也”(同书卷九《与曾省之》)。

42

易堂的历史,却并未因了季子、彭任的死而终结——魏氏子弟还在,梁份、“冠石子弟”还在。尽管除了梁份,其他后人的声音远不如前辈响亮,甚至不能达于山外,达于宁都这僻邑之外。

尚小明的《学人游幕与清代学术》有关于遗民的代际划分,将万斯同、朱彝尊、黄百家等人,归入“小一代遗民”。该书说:“这里所谓小一代遗民,是指崇祯年间(1628-1644)出生的遗民子弟。清军入关时,他们中年龄最大的不过十六七岁,许多人只有几岁。”(第16页)在我看来,用了尚氏的标准,刘献廷、梁份等人,较之朱彝尊、黄百家,更可称“小一代遗民”。

梁份也是性情中人,却不同于叔子,有一种粗豪的气概。梁份经历中的那段复仇故事,说得上惊心动魄。那故事是:梁份的岳丈为人所杀,梁份杀了那人,“刳其心肝”,祭他的岳丈(据乾隆三十年刊本《南丰县志》卷二六《人物》)。那个时期的复仇故事大多类此。如季子所写揭暄为父报仇,获贼,“磔而生祭之”,“手戮之,啖其肉”(《揭衷熙揭暄传》,《魏季子文集》卷一五)——其时的人们不但不以为异,像是乐道这类血腥的故事。似乎手上沾了血,才更足以作为“豪杰”的身分证明。你由学术史,是无从领略梁质人的这一种风采的。“易堂九子”及子弟门人中,梁份或许是有此种记录的惟一的一个。

学术史也不会如叔子那样地告诉你,梁份其人“性好睡,与人匡坐,少选则鼾声动四座”。当然份也有极其清醒的时候,比如他住在龙当山,此时“贼昼夜攻之,份料守御事,睫不交者旬有余日”(《门人梁份、吴正名四十序》,《魏叔子文集》卷一一)。

林时益评论梁份,引了孔夫子的话:“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说梁份这人,“殆所谓愚忠愚孝者乎?”(语见《梁质人四十序》,《魏昭士文集》卷三)如上文所写到的梁份在三藩之变中赴长沙为韩大任向吴三桂乞援,就可以作为“愚”的一例。那种事,是他的易堂师长们绝不会做的。另如他为了抒发遗民情怀而谒明十三陵,绘制明陵图说,竟用了步测,就那么一步一步地量过去。即使当时的舆地学者,肯这样做的,也不会有另外一人。这时已是康熙四十二年(癸未),刘献廷、万斯同都已故去,梁份此心耿耿,犹未被岁月所消磨,其“愚”确也不可及。

由此看来,梁份舆地学的成就,多少也系于他的“愚”。倘若并非“不世出”的大才,而要做成一点事,多半要有一点“愚”的吧。明清之际有遗民倾向而志在经世者,如梁份、王源,往往骨节峥嵘,睥睨一世,不汩没于世俗荣利,举世不见知而不悔,其“愚”其“强”,正有人所不能及。

梁启超对易堂不屑意,他所撰写的学术史对梁份却不吝称道。梁份从易堂先生游,其舆地之学不消说另有渊源,非得之于彭、魏无疑。王源序梁份的《怀葛堂集》,说梁氏的文字师法叔子。近人汤中自序其《梁质人年谱》,以为梁份所作,“实突过其师魏禧之文”。而与份同时的姜宸英的说法是,叔子之所以为天下所重,也因有了梁份这一弟子(《怀葛堂集·序》)——叔子死去不算太久,就有了这样的议论。

《六松堂集》等书影

彭士望《祭魏叔子文》,说叔子卒于仪真,“门人梁份从”,似乎梁份当时在叔子身边;实则叔子病逝时,梁份正在校雠叔子的文字,并不在其地(《哭魏勺庭夫子文》,《怀葛堂集》卷八)。此时的梁份,正在“不惑”之年。

梁份为叔子所器重,他对于叔子,却像是心情复杂。他由南丰到宁都,本是彭士望的门人,彭氏却命他从叔子游。叔子死后,梁份说到叔子曾对他高声朗诵自己的诗“我有鞘中刀,空床徒徙倚。欲以贻及门,未知谁者是”,同时“目光炯炯注射人双眸子”,而份则“垂首不敢复仰视”(同上)。他说正因了深知叔子,反而怕自己“慕虚名而情文有所不尽”。可知叔子生前,与梁份并未“正师弟之谊”。这固然可以解释为因珍重此道而不肯苟且,也未必不能察知梁份的倔强自负。

由事后看,叔子、彭士望所谓“造士”,实际造就的,不过几个子弟门人;其中最有作为、堪称易堂“后劲”的梁份,却已不便仅用了“易堂门人”这名目指称。时势比人更有力量,或许应当说,是那个严酷的时代,与经世致用的风气,造就了梁份这样的人物。《宁都直隶州志》卷一一《风俗志·宁都州)列举易堂门人中“能恪守师法,不失渊源”者,没有提到梁份,却又不知出于怎样的尺度。

尚小明的那本书还说:“万斯同、顾祖禹、刘献庭、黄百家等纷纷加入徐乾学幕府,表明清政府的笼络政策收到一定的效果。尽管这些有遗民思想的学者拒绝接受政府授予的官职,但他们参与官方的修书工作这一事实本身,已经表明他们对新朝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纂修《明史》是他们对过去一段历史的总结的话,那么,参纂《大清一统志》则表明他们对新朝统治的认可。”(第69页)关于叔子、彭士望的知交顾祖禹,该书说:“《一统志》粗成后,徐乾学欲列其名于上,顾祖禹‘不可’,‘至欲投死阶石始已’。顾祖禹试图以拒绝列名《一统志》,来表达他对明王朝的最后一片忠心,然而,他毕竟参与了《大清一统志》的纂修,如同万斯同参修《明史》一样,表明他已完全默认了新朝的统治。”(第27~28页)

“小一代遗民”如梁份者,晚景不免凄凉。王源序《怀葛堂集》,说当时的他与梁份“俱落拓京师,穷且老依人”,“怅怅然白头相对,俯仰一无可为”,潦倒燕市,酒阑烛跋,怀旧述往,当年的豪举,都成前尘往事,清平世界,无以消磨壮心,只能与同志者相对嗟叹而已。王源与梁份的这一种英雄末路、无可施为的痛楚,是朱彝尊、黄百家辈体验不到的吧。

刘献廷死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朱彝尊死在四十八年(己丑),王源卒于四十九年(庚寅),梁份则活到了雍正七年(己酉),是“小一代遗民”中的后死者。至此,“易堂后”历史应告终结,余绪也飘散在了绵延的时间中。

到“小一代遗民”渐次故去,一个朝代漫长的尾声终于消歇——是如此千回百转的悠长余音!

43

彭士望、季子都一再说到易堂子弟“无恒父师”。无恒师较易于解释,至于无恒父,则应因了彼此视同家人,且以培育“易堂子弟”为共同责任。

叔子作《季弟五十述》,说他的“述”,是述给易堂后人(“俾尔曹子孙知之”),述给身后的无尽的日子的。季子也“述”之不已,似乎相信只有不断地讲述,才能使子弟以耳代目,将上一代人的易堂记忆植入脑际。叔子曾对李萱孙说:“东莞九姓之裔,十数世如宗族家人,吾易堂岂可再世如路人乎?”叔子说到他的三个心愿:“一愿天下有枝撑世界之人,一愿后辈有枝撑易堂子弟,一愿吾家有枝撑衰门子弟。”(《里言》)

较之父辈,魏氏子弟不免声光黯淡。但你可以相信,几个有血性的少年人,曾在这片山林中生气勃勃地生活过。较之于此,当世以及后世的声名,或许并不重要。正是这样的遗民后代,将“遗民”这一现象在时间上延展了,也将晚明的某种遗风余绪,带进了另一个时代。政治史上断然分割的朝代,在个体人生中,在人的生动具体的生存经验中,其边界失却了清晰性质。两个朝代之间的犬牙交错、彼此缠绕,其关系的复杂性,几乎不可能诉诸描述。

王源生前说,自己曾“细访江右人文,大不及曩时。自易堂诸君子殁,汤惕庵、谢秋水诸先生相继谢世,后起者率多浮沉,独蔡静子、梁质人古文可称后劲”(《与梅耦长书》,《居业堂文集》卷六。汤惕庵,汤来贺;谢秋水,谢文洊)。王源与梁份同时,与叔子有过交游,所见已经如是;到蒋方增撰《重刻树庐文钞叙》,所见“易堂旧址已半没于荒烟蔓草间,而邱、林、李、曾皆式微,仅三魏氏尚多继起,与躬庵先生后人犹往来不绝”(《树庐文钞》)。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