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奇书网>岁月无常 > 转向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属偶然但也像命运答南方都市报李昶伟问(第2页)

转向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属偶然但也像命运答南方都市报李昶伟问(第2页)

赵园:人生没有什么严酷的经验是不能面对的。我的态度或许得益于鲁迅的影响,比如“直面惨淡的人生”、“前面是坟”之类。至于一再说老,是因为我自己老了。我随时觉察着自己由皮肤到文字一点点地风干。由最初的惊心动魄,到习为常态,也是一个过程。你学会了面对人生的严峻,调整心态,平静、平和地面对生理、心理状态的诸种变动。我说过,从事学术工作的便利之一,是有可能细细地体验发生在自己这里的变化。其实在你提到的那两篇随笔之前,我已经一再写到对于老衰的体验,以致让王晓明感到不解;也一再写到我所见老人,希望吸引别人去看这一片最惨淡的风景。顾颉刚、吴宓、归有光、王夫之等人的说法,不是从网上搜来的,是读书中遇到的。带一些题目、问题读书,就可能有不期之遇。

至于“戾气”,有一点不同,并没有“问题”在前,只是遭遇了王夫之、钱谦益那些人的言论,将我的感受、经验点醒了。我强调材料刺激思考,也有自己的经验根据。接下来,是在这一方向上的继续扩展,梳理有关的线索,思路渐次形成。那些不同材料间的关联,当然是我发现的。

文学阅读会使你体味他人的苦痛,这或许也是一种代价。在我,无论读古人还是读近人、今人,都不免要设身处地。过于投入有可能影响了判断,但我仍然不能欣赏那种经由理论化、观念化而将历史合理化的态度,会随时想到历史中的人,他们的啼笑歌哭,他们的欢乐和伤痛。

南都:您在不止一处提过对学术作品中“元气淋漓”状态的肯定,您是否觉得生命力的缺乏是今天知识生产现状中的迫切问题?

赵园:今天知识生产中的迫切问题太多,生命力的缺乏只是其中之一。我欣赏文学、学术作品中的元气,却不愿拿这个对年轻学人说法。陈义过高,只能让他们无所适从。他们面对的问题比我们当年严峻,首先是求职;千难万难谋到了与学术有关的职业,即刻要应付的,是“量化评估”一类压力。而我们幸运的是,读研期间还没有实行“学分制”;从事学术工作直至退休,不曾受到“量化评估”的威胁。我们都很努力,有一种把耽误了的时间补回来的紧迫感。即使这样,有没有上面的那种压力,也是不同的。这就像我尽管仍然在继续已有的研究项目,颈项上没有了某种轭,状态会不太一样。

现在的事实是,教育、科研体制一致鼓励功利化,鼓励那种“制式”的写作。输入关键词——网搜,下载——组织、拼贴,对于这一套,不少年轻人读研期间就已经操练得很娴熟。经了这种训练,恐怕此生不会也无意于保存什么“元气”,更谈何“淋漓”!有一段时间,作家们喜欢将写作说成“码字儿”,多半是自谦。如果他们干的活儿真的只是“码字儿”,那还是去干点别的好。

我得说明,我并不简单地反对学分制、某种“评估”甚至“工程”,因为我发现,没有外部的压力,又不肯给自己压力,使我的有些年轻同行失重。我所在的研究机构,确有一些年轻人在这样地将自己“混”老:是不是对不住纳税人供给的衣食?你看,我常常这样地与自己辩难,在不同的方向间游移不定。

南都:如何找到灌注自己生命体验的学术对象,您对年轻的研究者有什么建议吗?

赵园:这似乎属于那种不大可能传授的“经验”。你得先有“生命体验”,有一些刻骨铭心的感受,然后才有机会与那个对象相遇,将自己的生命体验“灌注”。大家都在生活,人文知识分子还需要思考生活。这无疑会增添生存的负担,是必要的付出。我不想过于强调经历对于学人的意义,似乎非要经受了大苦大难,才能做出有深度的学术。我在王夫之那里,读到的是艰难“疢疾”之于人的斫丧,而不是贫贱忧戚“玉汝于成”。

我不熟悉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门罗(一译芒罗)。由报道看,她生活在加拿大的小镇,身份之一是家庭主妇,想必没有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非常经历。这不妨碍她对人类普遍经验的深刻体认。对于年轻的研究者,我的建议仅仅是,认真地生活,观察周围的人事,由日常生活中磨砺洞察力,理解力。

对于周围的年轻学人,我并不苛求,只希望他们能做合格的学术,当然合什么“格”,要看他们的标准;我建议他们“取法乎上”——何者为“上”,也仍然取决于他们自己的眼界。

南都:您的明清之际研究中,士与他的时代之间的紧张也是触及的问题之一,就您的经历而言,您觉得学者如何面对与自身时代的紧张?

赵园:明清之际的士大夫面对与自身时代的紧张,因应之道是因人而异、因时而有不同的,并没有一致的对策。尽管当时有苛论,甚至责人以死,但也仍然有空间,有可供选择的余地。有人作激烈的抵抗,也有人洁身自好;有的先抵抗,后退守,守住自己认为的那条底线。黄宗羲、王夫之都是由抗清前线退下来专心著述的。如果没有他们的著述,也就不会有我的“研究”。更有一些有经世之志的儒家之徒,即使朝代更换,也仍然以生民为念。我不想在这诸多选择中区分高下,却要说我欣赏那种无论在何种境遇中都不失“民胞物与”的情怀、致力于培植生机的真正儒家之徒的品格。他们在与自己时代的紧张关系中创造了与世界交流的独特方式,创造了有价值的生活、个人生存的深度,而不是总在抱怨生不如死。我乐于感受他们的文字所传递的温度,那种对于人间世的温暖感情。要知道那时的舆论鼓励的是极端、甚至表演性,而我欣赏的更是以处常的态度处变,或者说处变而不失常度。

南都:关于老年问题,特别是农村老年问题,您曾经关注农村老人自杀率居高不下,农村伦理状况变动的现象,并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提出针对农村老人老有所养的提案,您如何看待知识人现实参与的问题?

赵园:在现有的体制下,一个普通公民实施有效的干预,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政协委员也一样。但尽力做一点事,发一点声,是必要的。尤其代那些沉默的弱者发声。记得八九年前在广东考察,曾有记者找我夜谈,希望能继续发声。她的话我至今记得。

但我的原则是,将学术工作与“现实参与”区分开来。我不在学术作品中旁敲侧击,我以为那种“参与”方式势必损害了学术,不合于学术工作者的工作伦理。我会尝试用别的方式“参与”,比如你刚刚提到的《关于“老年”的笔记》。我发现这两篇随笔引起的关注,比我的提案要大。问题在那些社会现象是否真的让你牵肠挂肚,至少,对那些“社会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在意。

南都:您在此前的一次访谈中曾提及新的学术转向将转向当代,可否谈谈从明清之际转向当代的考虑是什么?是什么吸引了您作此调整?

赵园:转向当代,指的是处理当代史的某些问题;不一定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写作,但一定会继续严守学术工作的伦理规范,不会图一时的快意,意在博别人的喝彩。在我看来,这也是学术工作者应当有的操守。

我一向认为人文学者对于自己生活的时代和社会负有责任。当然尽此责任的路径不妨有因人之异。做好自己的专业研究也是尽责。我不愿将自己的选择道德化。看到有些未必能严守医德的医生,也在马路边摆摊儿“学雷锋”,就会想,他不如先将每天的应诊做好。

例行问题:

南都:对您影响最大的书有哪几本?

赵园:对我有过影响的书很多,但由一生来看——我已经度过了大半生,可以这样说了——对我影响最大的书,仍然是《鲁迅全集》。看到过“关键之书”的说法。鲁迅的著作,正是我在关键时刻所读的“关键之书”。

南都:您认为要做好学问最重要的是什么?

赵园:或许是一种所谓的“意志品质”,即沉潜,坚毅,《尚书·洪范》所谓的“沉潜刚克”。不止对于学人,对于人,我也看重这样的一种品质,气质。

南都:目前为止,个人最满意的著作是哪一本?

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尽管这本书由严格学术的尺度度量,毛病很多,甚至有“硬伤”。

南都:您的工作习惯是怎么样的?

赵园:在这方面我没有怪癖。我的主要工作时间在白天,不像有些同行那样习惯于熬夜。上午写作,下午读书、做笔记,为写作准备材料。我的工作方式的特别之处,或许在大量做笔记。最终成果往往不是一气呵成,而是零碎片段的笔记拼贴而成的。此外,我往往要对文稿反复修改,用的是减法,即删节。

南都:除了做学问外,还有些什么样的爱好?

赵园:曾经兴趣广泛,喜欢看电影,偶尔看美展,迷恋民族音乐。保留至今的爱好,或许就是看电影了——当然有我的选择标准。看故事,看人物,也看表演。有时看的更是表演,对出色的表演很享受。老人渐就枯槁,删繁就简,减少一些兴趣是正常现象。

原载2013年12月19日《南方都市报》

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