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民间力量的参与:娱乐文化转型的推动
娱乐文化本质上是一种民众休闲文化,由于远离党派、阶级、主义等各种社会严肃主题,具有一定的随意性、随机性和可塑性,就比较容易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自我变迁。当然,一定的动力是必不可少的。
1927—1937年的北平社会,正处在转型期,娱乐文化的发展也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对于它的未来走向,北平各阶层人士都给予了积极关注,并努力参与,施加自己的影响。
北平当时是新旧文化并重之地,市民的阶层结构也比较复杂。既有清朝贵胄遗老,也有北洋政府退休的官吏、各地来京的达官贵人,这些官僚阶层人士偏好传统娱乐活动,是维系旧式娱乐文化的主力。但北平曾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地区,新派知识分子的力量也比较强大,这些人往往成为推动新式娱乐事业产生和发展的中坚力量,又有一心扩大娱乐文化市场,想利用百姓的喜新厌旧和猎奇好玩心理赚钱,投资新式娱乐业的民间资本家的支持。此时的北平娱乐文化,在保持多元色彩的同时,在朝着求新求时尚的方向发展。
新派知识分子对娱乐文化转型的推动。首先是对旧式娱乐文化的改造,比较有代表性的是对戏剧的改良。他们对京剧的因循守旧很是不满,认为旧戏一是太迷信,好演神仙鬼怪的故事,与科学多不相合,给无知识的观众造成不良影响;二是官戏太多,动不动就演状元及第,会激发观众做官当老爷心理;三是演全本戏太少,仅能取悦个别票友,而一般顾客则多茫然,难感兴趣;四是剧词质量不一,有的太雅,有的太俗。
随着梅兰芳等人对京剧的成功改良,新派人物的论调也有所改变。胡适、周作人曾主张把京剧根本废除,或是把唱功废掉,但看过梅兰芳的表演后,又主张保存京剧了。钱玄同曾骂京剧脸谱为“粪谱”,但这“粪谱”在20年代中期却赫然印在戏剧刊物的封面上。
也有一些人坚持认为,京剧在整体上并没有大的改变。“改而能良,如果不是丧心病狂,绝不能提出任何理由来反对,然而现在所谓国剧改良,我却以为绝不是推进国剧运动之正当途径。”[19]指出所谓的改良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没有完整的计划。一些戏班班主看到改良新剧有市场,就委托一些戏曲专家改写剧本,这些专家“把语句通顺一下,有断章取义的把场子略事增删,不但并未提高原剧之价值,而且使人感觉到所修改之处,与全剧有了显然的不调合,而班主们便大言不惭地在剧名上大标其改良×××以**观众”[20]。
京剧的改良,有的戏班成功,有的不成功。原因何在呢?从根本上说,改良京剧,是为了使这种传统娱乐文化获得新的生机和活力,这就需要改良者既熟悉旧京剧,又了解新文化,当时这样的人却不多。对旧剧最熟悉的当数梨园人士,但除梅兰芳等少数人外,多数梨园人士却“不可与谈新戏”。有新思想新观念的文人,其文化背景义多建构在社会的上层,与普通民众的生活有一定的距离,编出的新剧自然难以扎根在民众的土壤中。一些新剧“有的是鸳鸯蝴蝶派的风流剧本,有的是新奇的布景来引人入胜,它不但是麻醉了一般青年学子们的敏活底心腔,而且对于现在社会上的人群,也无多大的裨益”[21]。
但无论怎样,在新派人士和梨园界有识之士的努力下,旧京剧已经开始了现代转型,能部分适应社会的发展和时代的潮流了。
在不断探索、努力改良京剧的同时,新派知识分子还积极提倡新式娱乐文化,如话剧。
北京和上海都是中国话剧的发源地,但北京普通百姓觉得话剧比较粗陋,不如京剧细腻,对话剧不太感兴趣。喜欢看话剧的是一些知识分子及大、中学校的学生。大家就共同努力,在社会上宣传、推广话剧。早在1922年,戏剧家陈大悲等人就在北京创办了人艺戏剧学校,专门教授话剧,此时更不遗余力地推动话剧的研究、普及与发展。林徽因“精研舞台布景及导演诸法”,对中国话剧做了细致解说,澄清了一些人“话剧粗陋”的错误认识。她介绍说:“现代话剧可分三派,一是构成(structivism),布景略具物体的轮廓;二是表现派(Expressionism),布景简单,但观众目之所及,却能会意于不言中。演员表演注重象征,比如演一个人悲痛,可以做类似的动作,而不必人哭掉泪;三是写实派(Realism),布景逼真,演员众多,演出跟真的一样。”由于京剧表演手法,与话剧表现派有相似之处,因此京剧观众渐渐明白,话剧和京剧并非不能沟通。一些人遂由最初的反感话剧,而变得慢慢接受它了。话剧也终于在1928年,经过新派人士的不断改进和努力,成为北平市民们认可的戏剧品种了。有意思的是,这一年,也是话剧的正式命名年[22]。
新派知识分子还积极提升娱乐文化的意义,把它与社会时势、国家民族联系起来。“九一八”以后,有人提倡在新的形势下戏剧应该“国防化”,戏剧界人士应该意识到自身的责任,不能再吟风弄月,伤春惜秋了。“国防文艺”“民族文艺”的口号也相继提了出来,娱乐文化开始与国家大事接轨了。
民间资本对娱乐文化转型的影响。1927—1937年的北平,文化娱乐新旧并呈。民间资本家看好新式娱乐文化市场,认为有较大的商业利益,就纷纷投资建设电影院、舞厅、台球厅、公园、游乐场。如北平的两个大型游乐场城南游艺园、新世界都是由私人投资兴建的。这些投资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北平娱乐文化的转型和发展。
电影刚传入北京时,是依托于茶馆、戏园的。“电光影戏京中称为电影,初自泰西流入中国南方各埠,继自上海、天津等处流行入京,惟常设专演之处亦无多。”[23]一些戏园、茶楼在演戏之余会加演电影。1927年以后,电影已与戏园、茶楼分离,在都市娱乐空间中有了独立位置,扮演的娱乐角色也越来越重要,这与民间资本大量投入影院有很大关系。“十年以前,北京之电影院,寥寥无几。就余所知,仅东城之平安与城外之大观楼而已。盖斯时京人于电影,听之不能成瘾,更何论乎鉴别。平安皆外侨与豪阔贵眷,大观楼皆学生与店贾。北京之与电影,极幼稚矣。与上海较,相去何止十倍。嗣后有北大教授吴某,出而组织真光社,就东安市场丹桂茶园之址,于选片颇具心思,拟与平安相抗,而抑大观楼之势,果也收效不恶。更由粤商罗明佑君,纠集股份,而创真光剧院于东华门外,遍征文人,研究设备。对于院内布设,一洗从前戏院恶习,大受社会欢迎。……电影生涯,遂为人注目。”[24]
北平的舞场当时并无官家经营,对其投资的多是民间资本家或外商。舞场不如影院受欢迎,一是跳舞与中国传统价值观有出入,二是跳舞需要去学,需要技术。去舞场的多是学生、职员、秘书、洋人。显宦、财阀、商贾倒不轻易涉足舞场。
跳舞是比电影更西化的娱乐文化,它从形式上突破了北平人习惯的男女社交界限,市民们围绕跳舞的争论一直没有中断过。反对的人说:“跳舞场中的人才,多半是小姐、少爷,或是少奶奶们。家里过的安闲日子,整天没有事情做,怎么不想找这些地方去开开心呢?说到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多认识几个异性朋友,而在众目炯炯之下,显一显他们的技能。”[25]跳舞没什么价值,“寓娱乐于跳舞”是“满足肉欲”。赞同跳舞的人认为这是一种潮流,对于跳舞有伤风化的议论,他们指出“这是很可笑的理由,假使没有跳舞,那么‘风化’就无伤了吗?譬如有姨太太的人们,哪个不是监视极严,但结果多半闹出许多笑话来,这也是跳舞之过吗?”[26]赞成者还将跳舞与男女平等画上了等号。“在现今女权极幼稚的时候,应当设法提倡才是,提倡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先使男女平等,所以我以为跳舞实为男女间平等的游戏,高尚的娱乐,由此渐渐推广,一切事情男女必能合作,由此女权必可迅速地发展。反对跳舞,本无关系,但轻视女界,压制女权,其罪可不小啊!”[27]古老的北平有不少人对跳舞肯定,说明在对待娱乐文化的问题上,市民的思想观念确实有所进步。
公园在北平的娱乐文化中占据着比较重要的地位,它们绝大多数都是从皇家园林发展而来的,体现了平民文化势力的上升。北平第一座严格意义上的公园是中山公园,它的产生与发展都与私人资本有关,是用民间集资募款的形式建成的。时人认为,公园能使一般市民“都能够在当中,从精神上受其洗涤……社会的教养,都概行提高。加之,更有了都市生产上能率的增进,都市全体,因能够有疲劳与困惫的灭亡上效果。凡是文化的远大之理想,也是它应有的职能和功效了”[28]。逛公园作为一种新的娱乐方式,其娱乐主体最齐全,娱乐人群的范围最广,包含了城市几乎各个阶层的人士,但也各有侧重。以北海公园为例,“北海的所在地,因为临近北大与国立图书馆,所以在清晨,时有大学教授等名流雅士,手提文明杖,漫步在荷叶青青、藕花艳艳的海岸”[29]。一些平民百姓也会游乐其中,这主要是因为公园门票比较低廉。中山公园的门票开始为10个铜钱,折合银元0。07元;到1927年才改为20个铜钱,折合银元反为0。053元,是一般市民花得起的。
参与新式娱乐活动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平民化,说明它已经变成普通市民阶层的娱乐。娱乐人群的扩大,导致各娱乐场所都扩大规模,力争客源。商业演出所面临的市场压力和竞争也就更大。投资人顺应时势,纷纷改良旧的经营模式,采取了一些新的经营方式,比如,先期售票、分门进出,等等。
民国初年至20年代,北平各娱乐场所多是不卖票的,门口也没有什么人把守,观众可以随意出入,各种小贩、茶役也是自由往来。在演出开始一段后,才开始收钱。茶役“你给多少钱,也向你哓哓勒索,语音无味,态度可憎,直闹得你加钱满足其欲望而后已”[30]。等到老板们借鉴了上海等业界同行的管理经验,才有了先期售票的方法,采取对号入座的管理方式。先期售票在电影院更是形成了制度。
以前,娱乐场所进场与出场是同一道门,这样一来就显得异常拥挤。一些影院采取了分门进出的方法,即散场后,出场观众走两旁的太平门,而入场观众建正门,这样就秩序井然,避免了拥挤现象,提高了文明程度。
总的说来,虽然北平的市民文化比较传统,“北平的生活,可说完全是代表着东方色彩的平和生活。那里,生活的环境,是十分的伟大而又舒缓。不若上海以及其他大都市的生活那么的急促,压迫着人们一步不能放松地只能向前,再也喘不过气来。又不若内地各埠那么的鄙塞简陋,使人感受着各种的不满足”[31]。但由于民间人士对新式娱乐业的持续投资和经营,新的娱乐文化一直平缓但稳定地发展,终于在1927—1937年与旧式娱乐分庭抗礼,并日益深入人心。
民间资本投放的趋新性,使得北平的娱乐文化能够不断吸收新元素来发展自己,并与外地文化保持必不可少的沟通与交流。公园的开放、话剧的发展、剧场的建设等都受到了上海等城市娱乐文化的有益影响。有时候,上海文化更直接引入北平,“麒麟童的上海机关戏,在北平开演了。10年前,北京戏在上海被人尊重,现在,上海戏在北京来却也人做广告。上海把北京给征服了”[32]。民间资本家从外地吸取经验,对北平的娱乐文化进行建设,促进了北平娱乐化的转型,而转型又带动了这一时期北平娱乐新时尚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