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说为何要上《谏止亲征疏》,其真正原因是阳明害怕将宸濠付与忠泰二人后,二人会纵放之,再请武宗南下亲征。[65]而这个“欢古人处成功之际难矣哉”的说法也早在宋仪望的《从祀或问》书中即提到过,宋氏论阳明平宸濠时说:
盖先生(阳明)苦心费力不难于逆濠之擒,而难于调护乘舆之轻出也。其后逆濠伏诛,乘舆还京,此其功劳,谁则知之?[66]
钱德洪除了强调谏止武宗之难外,还将武宗得以安全还京关乎往后嘉靖帝的顺利接班。他在全书本另有一条按语云:
洪(钱德洪)谓:“平藩事不难于倡义,而难于处忠、泰之变。盖忠、泰挟天子以偕乱,莫敢谁何?豹房之谋,无日不在畏,即据上游不敢骋,卒能保乘舆还宫,以起世宗之正始。开先勒石所谓:‘神器有归,孰敢窥窃。’又曰:‘嘉靖我邦国。’则改元之兆先征于兹矣。噫!岂偶然哉!”[67]
此条有两个重点:一是说阳明难处于忠泰之变。事实上,两版本《年谱》都未能清楚说明“忠泰之变”的前因后果,阳明弟子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1496—1554)在与王畿讨论阳明年谱编写的问题时,论及“忠泰之变”的由来,说道:
得宸濠赂馈要津簿籍,立命焚之。江彬欲假此有所罗织,以大将军牌,遣中贵数十辈来诘。遇诸镇江,气势汹汹,谕以祸福,晓之义理,其人罗拜而去。竟以此为诸奸所沮,不得见上。[68]
弟子们其实很清楚造成“忠泰之变”的个中原因,是宸濠府邸中的“簿籍”成为政治势力争夺的焦点,但两版本却都没有详论这个关键点,只说张忠许泰两人如何逼迫阳明的过程与事件。第二个重点则是在说明阳明的“先知”[69]能力。因为假如没有阳明谏止武宗亲征之举,即没有后来世宗顺利即帝位,并且说世宗的年号“嘉靖”早已预兆于阳明写于开先寺读书台的《题识》中。很显然地,钱德洪在这条按语中,是将平宸濠之事与嘉靖帝顺利接班连接在一起,以彰显阳明事功的重要性。但钱氏这个说法亦早见于耿定向的奏疏中,耿氏说:
及宸濠既擒,太监张忠及许泰等复又**武宗,以亲征为名,巡幸南都,其实阴怀异志,欲逞不轨。时宗社之危益如累卵矣。全赖守仁握兵上游,随机运变,各恶潜自震慴,武宗因得还京厚终,于以启先皇帝(世宗)逮我皇上(穆宗)今日万世无疆之业。此其功甚钜而为力尤难,其迹则甚隐矣![70]
由此可见,钱德洪不但注意到当时人对阳明事功的质疑,也吸收王门后学对这些质疑的回应。
而钱德洪在全书本平宸濠部分,还有另外二条“按语”。一条云:
按:是年(正德十五年),与巡按御史唐龙、朱节上疏计处宁藩变产官银,代民上纳,民困稍苏。[71]
由于战乱的缘故,宸濠藩府的财产有很多是下落不明的,当时不论是奏疏或传言都指向说阳明私吞掉了[72],因此,这个按语是在平息外界对阳明贪取宸濠财产的质疑[73]。另一条云:
按:是时武宗犹羁南畿,进谏无由,姑叙地方灾异以自劾,冀君心开悟而加意黎元也。[74]
这一条按语的实情应是阳明因为张忠、许泰二人的掣肘,在江西无法任事,故通过种种名目,如水灾,请求致仕回乡。最后则是阳明自身怎么看平宸濠事,嘉靖本录有他与门生的问答有云:
擒濠次日,守益(邹守益)入曰:“喜成不世之功。”先生曰:“不然。且喜昨晚沉睡。”盖自闻报,至是私心稍安。[75]
这段问答真实性很高[76],但为何要删掉?众所皆知,阳明平宸濠之功,朝廷迟迟不做出适当的决定来表功,以至于有很多人上疏要求尽快对阳明的“江西功次”给予肯定,因此在嘉靖本《年谱》中,这样的叙述多少反映了舆论的看法,但如今,随着朝廷给予“复爵赠谥”后,再说平宸濠乃“不世之功”,恐怕引起反对者的反弹,对于往后的“从祀”也会带来反效果。
接下来谈阳明平思、田二州。与上述两事功的做法不同,钱德洪删掉嘉靖本三条当时人对阳明平思、田二州的评价,而没有任何增加的部分。阳明平思、田、断藤峡、八寨的过程与结果,一直为后人所争论不休,主要原因是他的做法与当时的惯例相反。明朝政府的用兵政策是对内盗贼多用招抚,而对外族蛮夷等,则皆用围剿。然阳明于此却用招抚之法,并且未将带头起兵作乱的土司岑氏绳之以法,反而令其继续为当地的土司。这一点为人所攻击,例如与阳明论学不合的张岳(字维乔,号净峰,1492—1552)在给友人的信中说道:
近日安南事,不知庙议何如?而此闲林茂贞过不晓事,以为可一举而取。然此言也,倡于阳明。阳明平生好为虚诞,彼盖大言以炫能于其徒尔。岑猛之事功,巳有七八分,阳明继之,竟不能纾一策,卒割以畀岑氏,潦草了事,又为之辞曰:“岑猛无罪。”[77]
张岳与友人谈征安南事时,又翻阳明平思田的旧账,认为他不但没能将岑猛等绳之以法,还让岑氏继续保有对当地的治理权,“潦草了事”。而曾经在嘉靖年间亲自到过广西的田汝成(字叔禾,1507—1557)也说:
予涉广西,闻父老言田州事,未尝不三欢驭夷之失策也。国家以土官治南蛮,盖周人疆以戎索之意。自韩襄毅公(韩雍)之后,而军门号令渐已不张,要皆自取,岑猛倚强跋扈罪诚有之,诛其君而吊其民,谁曰不可。应期始以私望,当猛大逆,何以服其心也。卢苏倡乱,抗败王师,虽八议不宥。新建伯受钺专征,总制四省,扑杀此獠,直拉朽耳!而顾以姑息讫事,何哉?副使翁万达(字仁夫,号东涯,1498—1552)曰:“新建伯之将薨也,予适侍侧,言‘田州事非我本心,后世谁谅我者?’”[78]
田氏的说法有三个要点:一是阳明在此事上是失策的;二是朝廷原意是要围剿不赦的,但阳明的做法让人有姑息的感觉;三是“田州事非我本心,后世谁谅我者?”一语,说明阳明本身对处置田州事也是心有不安的。从张岳与田汝成的说法来看,外界对于阳明的做法是不满的,而嘉靖本的田州事三条又是怎么记录的呢?钱德洪引当地人的说法来证明阳明处置得宜,此两条云:
岭南士人曰:“先生田州之兵未尝不善,田州南接交夷,须有障蔽。岑氏世有其地,裂士而官之,使自为守,彼力既分,又可藩我,故田州自用兵后,迄今无变,而谤不止,岂君子所为众人固不识也乎!”[79]
岭南士人曰:“先生田州、断藤峡、八寨实为伟功,至今民受其福,尚不之知。但为当时用事所忌,故其言不尽行,且公之力止可及此。北流断藤,不肯改设府县,而思恩以流官知府,分八寨为八巡检,统之以分,其亦羁縻策也。今流官不随俗为治,而又多索贿,取侮蛮夷,八巡检又非知府可制,遂各分争土地,专制生杀,将来尾大不掉之患,可胜言哉?盖上官以夷治夷,为夷所信,且供亿差役,简而不扰。流官文法大多,夷不堪命,况有八巡检耶!此后来总督责也。天不慗遗,使至此极。悲夫!”[80]
此两条都在证明阳明奏疏中所提的做法有其长远的识见[81],并且为往后阳明遭受到的批评鸣冤。又有一条是引当时随阳明征思田的部属林富(字守仁,号省吾,继阳明为提督)的奏疏来证明阳明的处置甚当,此条云:
当时朝议呶呶于八寨者之役,故辞恳切若此。提督侍郎林富覆议曰:“帝王御极,虑周万世之防,以通变宜民为本,威振八蛮之俗以劝迩略远为图。故事有不必更者,亦有不容不更者。守仁原议迁卫改府设县镇与土流兼设,无非安边辟国、保治防危之计。但当时身在行间,事欲乘时,中间有未暇致详者。今据佥谋详覆,固非苟为异同。其言特设流官知府,似难比思田之例,止宜降府为州,以岑邦相为土知州,及分设土巡检司,革凤化县而移南丹卫于三里,仍属南宁,自余悉如守仁议。”[82]
所谓“辞”,指的是阳明对思田地方处置的奏疏。而林富处置八寨虽未尽用阳明之法,但观点大都承袭阳明,只有小部分的不同。但是这三条为何都删去呢?曾经在思田二州所在地南宁府待过的董传策(字原汉,号幼海,1530—1579),在其《骆越漫笔》记云:
王新建既降卢苏,议改田州为田宁府,设置流官。又荐林左辖富可廵抚、张都阃佑可总兵。林号省吾,论议一与王同,及王没,林代提督,遂思反王议,以媚时宰。因言田州不必改流,宜降州治,以岑邦相为判官。邦相者,卢苏所挟以反者也。于是卢苏益骄横,竟弑邦相,迄陶、潘、蔡三提督不能诛。诸土官大愤,提督威令不行,自林始。今田州思王不杀降,尤徳林有再造恩,建祠并祀,以林居左。王假有灵,羞与林伍享夷食矣![83]
首先要强调的是此《南宁府志》与嘉靖本《年谱》都刊行于四十三年,但是对林富奏疏的看法则完全相反,由此可见,当时官方的说法已经否决掉林富的人品与做法。可以说嘉靖本这三条完全是考虑到阳明殁后,外界对其种种的批评而写的,但是在全书本则全然未见,且钱德洪也未加入新的说法,可见此事在当时政治社会的气氛下,已形成共识,难以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