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化、弘治时期学风改变的契机
阳明在入仕前后的生活形态必须从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中来理解,对此,曾与阳明一起结诗社的李梦阳(字献吉,号空同子,1472—1529)曾有一深刻的感受,他说:
曩余在曹署,窃幸侍敬皇帝(孝宗,年号弘治,1488—1505),是时国家承平百三十年余矣!治体宽裕,生养繁殖,斧斤穷于深谷,马牛遍满阡陌,即闾阎而贱视绮罗,梁肉糜烂之可谓极治。然是时,海内无盗贼干戈之警,百官委蛇于公朝,入则振佩,出则鸣珂,进退理乱弗婴于心。盖暇则酒食会聚,讨订文史,朋讲群咏,深钩赜剖,乃咸得大肆力于弘学,于乎亦极矣![1]
李氏所说的时间点是孝宗弘治一朝,正是阳明入仕前后的时间,因此,此段叙述正可以拿来理解阳明当时所处的时代氛围。李氏的说法有三个面向:一是国家承平已久,海内外无重大盗贼及战事的发生;二是经济情况良好,所以名贵衣服并未被一般平民所珍惜,而生活条件也非常好;三是当时在朝为官的士大夫们,下班后就去娱乐场所,闲暇之时则聚在一起喝酒,讨论文学与史学等。这三方面充分地说明弘治朝是一个政治太平、经济发展、文风鼎盛的时期,所以稍后的时人黄景昉(字太穉,号东厓,1596—1662)才发出“真恨不身生其际[2]”的感叹。对于躬逢其盛的阳明而言,其生活形态自然无可避免地趋向于时代的风尚,而带领他进入这个风尚的人,就是父亲王华。
(一)王华的会社网络及性质
关于王华(字德辉,号实庵,晚号海日翁,1446—1522)的生平事迹,学界所知甚少,只大概知道在其中状元之前,名声已籍籍于四方[3],与当时另一同乡状元谢迁(字于乔,号木斋,1449—1531)齐名[4]。不过,名声四起不代表仕途顺遂。由于会试接连落第,致使王华有相当长的时间是以教书为业的[5],而在出外教书之时,阳明有时也会陪同前往[6]。所以,王华此时的日常生活,一方面为求糊口而奔波,另一方面则是继续其科举之学的钻研。但在王华状元及第后(成化辛丑1481),由于任官于北京的关系,其日常生活形态有了很大的变化,其中最重要的改变,是通过参与各式各样“社”与“会”的活动,扩大其人际网络,而这就是上述李梦阳所谈到官员们闲暇时的活动。这些活动是通过各种名目来成立的,例如诗社、文会、座主门生会、同僚间的会[7]、同年间的会、同乡会等。
在王华的会社网络中,有几位人物是值得关注的,如娄性、杨守陈、卢格等,因为这些人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色,即都持有稍异于当时正统学术观点的意见。先谈娄性(字原善),王华同年赵宽(字栗夫,号半江,1457—1505)记云:
“白驹联句”者,春坊谕德王君德辉(华),饯其友娄君原善(性)于私第席上,诸公话别往复之作也……而德辉,君之同年友且同甲子,相善也,故有是会。在坐者,春坊中允张天瑞(字天祥,1451—1504)、赞善费子充、翰林编脩徐某、检讨毛维之、刑部副郎傅日彰、吏部主事杭世卿(济)、暨德辉之冢器乡进士守仁也,而予亦以年家之末预焉![8]
此记载说明三个事实:一是阳明是参与其父的会社网络之中的;二是此会是王华为其好友娄性所开的饯别会,两人不但是同年且相友善,故往后阳明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会拜访娄性的父亲娄谅(字克贞,号一斋),请教学术问题[9];三是阳明往后也与当时在座的费宏(字子充,号鹅湖,1468—1535)与杭济(字世卿,号泽西,1452—1534)有着深厚的交情。由于娄性的文集不存(因为宸濠之妻娄妃之故),所以无法具体说明其学术的观点,但可从其父娄谅的观点,一窥其家学渊源。娄性曾自述其父一生的行实时说道:
臣父谅,自幼志在学道,博通经史,并诸儒性理等书……以居敬穷理为心,躬行实践为事。而于经史等书,多有著释,编集圣贤经传之有裨于心学者,名曰:《心学要语》。[10]
娄性明白地说娄谅的思想是偏向“居敬”与“心学”方面的,当然,这与娄谅承袭自其师吴与弼(字子傅,号康斋,1391—1469)的思想有关,可以确定其中心思想不是以朱子“格物致知”思想为主。
相较于娄性,杨守陈(字维新,号镜川,1425—1489)则是当时学术界的泰斗人物,除了自身以“经术”[11]闻名于世外,由于家学渊源之故,其学术观点并不固守程朱矩获[12]。不仅如此,杨氏在当时曾组织“丽泽会”,此会不同于当时以研练诗文为主的会社,而是以传统五经作为其讨论的重心。他在《丽泽会诗序》记道:
成化辛卯(1471)春,监之士有雅相善者廿有五人,胥约以文会,而主于卢解元楷(字中夫,号可斋,1438—1471)之第。会则取五经群籍,相讲解问难,各出所著,共修润之。德善相劝,过失互规。充然各有得焉![13]
将此会与当时的会社活动相较,显现出两个特点:一是以“五经群籍”为讨论的主体,不仅仅限于诗文唱和;二是此会的“道德”取向,所谓“德善相劝,过失互规”,显示出与会士人们具有相当的道德自觉。这个道德取向也表现在与会诸人的举措,举例来说,卢楷为国子监生时,就以救前祭酒邢让与陈鉴之枉,而有名于时[14]。而杨守陈本身也以守节自持,如焦竑(字弱侯,号淡园,1541—1620)记云:
杨守陈官五品十六年,所教中人已多贵幸,凡预教者,率因之以进,独公泊然无所借。有欲出力援之,则谢曰:“我嫠妇也,抱节三十年,乃垂老而改志邪?”荐绅往往传诵其言。[15]
这种对士大夫气节的坚持,在当时的士风中,并不多见。从“充然各有得焉”一语,可以想见此会对于内在的德性与外在的学术事业是同时并重的。此外,深于“经术”的杨氏,对于群经的看法,亦与当时学界不同,其《墓志铭》记云:
旁读群经,悟先儒注释不能无失者,又作《孝经》、《大学》、《中庸》、《论》、《孟》、《尚书》、《周易》、《春秋》等诸《私抄》,皆正其错简,更定其章句。其于诸儒之传,唯是之从,附以己见,有不合者,虽濂洛关闽大儒之说,不苟徇也。[16]
这个不株守前人之说的态度,也反映出以他为主的会社之学术倾向。
虽然王华没有参与此会,但是他参加杨氏所组的“后七元会”,此会参加人员限定在同乡。杨守陈的弟弟杨守阯(字维立,号碧川,1436—1512)记云:
国朝设科取士百余年来,吾浙之士为举首而称元者,先后相望,未始有会也。自成化六年冬(1470),始为“六元文会”;至十五年春(1479),继为“七元文会[17]”;至二十二年春(1486),又为“后七元会”……后七元者,及前会胡(谧)、沈(继先)、谢(迁)三公及予兄弟(守陈、守阯),又益以今宗伯王公(华),太常少卿李公也(旻)。[18]
此同乡会的重要性,一方面在于持续活动的时间相当长,贯穿整个宪宗朝;另一方面则是强调同乡的身份,也是当时地域政治的写照。由于是以杨氏兄弟为主的会,其活动内容不能完全不受杨氏兄弟的影响,再加上王华自身的家学是《易》学与《礼》学,双方的学术倾向,可说是相当的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