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陆两先生出于洛学销蚀之后,并以其说讲授于江之东西,天下之士,靡然从之,然两先生之说不能不异于早年而卒同于晚岁,学者独承之有考焉,至谓朱子偏于道问学,陆子偏于尊德性,盖终身不能相一也。呜呼!是岂善言德行者哉?夫朱子之道问学,固以尊德性为本,岂若后之讲析编缀者,毕力于陈言;陆子之尊德性,固以道问学为辅,岂若后之忘言绝物者,悉心于块坐。[29]
程氏试图通过朱陆“早异晚同”的学术趋向,来解决“尊德性”与“道问学”的争端。而在阳明从龙场回到北京之前,北京的士大夫们热烈讨论的学术话题即是“朱陆异同”。这种学术看法的流行,自然有人会不以为然,如张吉(字克修,号古城,1451—1518)在其《陆学订疑》开头即说:
朱陆之学,先辈论之详矣!近世儒臣又谓其学始虽殊途,终则同归于一致,备摘二家辞旨近似者,类而证之,是盖又一说也……予恶夫世之从邪而畔正也,乃取《象山语录》,反覆玩味,有可疑者,韵而订之。[30]
张吉的《序》说明了《道一编》一书在当时所引起的争论,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当阳明还在龙场时,席书会问及“朱陆同异之辩[31]”的问题,直至他回到北京,其弟子仍然争论此议题。阳明则明确表明说:“仆尝欲冒天下之讥,以为象山一暴其说,虽以此得罪,无恨。”[32]显然阳明此时与人论学时,并不讳言陆象山之学,故其思想受到陆象山的影响,亦是情理之中。这种强调治心工夫的趋向,自然与当时人心陷溺,风俗不古的现实情况有关,因此陆象山思想再次回到学术的舞台,也不是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其次,阳明看待“人心”的说法,不但与朱子相左,更多地隐然有陆象山的影子。他在给王云凤(字应韶,号虎谷,1465—1517)的信中完整地说明“人心”的重要性,他说:
知性则知仁矣!“仁,人心也。”心体本自弘毅,不弘者蔽之也,不毅者累之也。故烛理明则私欲自不能蔽累;私欲不能蔽累,则自无不弘毅矣。弘非有所扩而大之也,毅非有所作而强之也,盖本分之内,不加毫末焉……学者徒知不可不弘毅,不知穷理,而唯扩而大之以为弘,作而强之以为毅,是亦出于一时意气之私,其去仁道尚远也。此实公私义利之辩,因执事之诲而并以请正。[33]
此段话值得细究。第一,阳明引用孟子所言“仁,人心也”的说法[34],而这也是陆象山常常诉说的教理。第二,再次强调“心”本无昧的说法,只要“心”不为私欲所蔽,自能弘毅,也就是自能明其明德。第三,说明现今之人一味地于心体上“弘毅”,却都出于“意气之私”,要想做到孔孟的“仁道”,是不可能的。第四,阳明说到“此实公私义利之辩”,而这句话含有很深的意涵。表面上来看,阳明要说明的是“欲望”实是公私义利分别之关键所在,而要能知“性”,必能知“仁”,故下手工夫即在于一个人能否去其私欲上。但实际上,阳明的言外之意则是在暗批王云凤,因为王氏在刘瑾当政之时,曾经想要校注刊刻刘瑾近行法例,以为后来行政之法则,此行为士大夫所鄙。[35]也就是说,王氏无能去其私欲,导致其有“小人”之行。从阳明及王云凤双方的文集来看,往后再也没有两人来往的书信记录存在,故有理由相信,这是阳明有意这么说的。
阳明云“求仁”[36]的宗旨,主要是通过对一个人“心”性质的认定,所引申出的下手工夫来达到的。但是他“人心本无昧”的认知则与朱子的解释[37]大相径庭。《传习录》记云:
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日道心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38]
阳明此番论述与陆象山有很强的思想承袭在[39],主要说明“人心”与“道心”实为一心,其界线分别在于是否“杂于人伪”,即是否有“人欲”。这也就是为什么阳明在给黄绾及应良(字原忠,号南洲,?—1549)的信中[40],仔细分殊“圣人之心”与“常人之心”的分别,只要当一个“常人”去除其私欲后,即是“圣人”。当然阳明重新对“心”的性质做出不同以往的说法,其目的在强调这是一个道德社会中最重要的核心问题,也是古圣先贤们所要说明的问题。但能否于古人的著述之中,尤其是四书五经,寻其学理上的证明,就是阳明对圣人之学内容重新衡定的结穴。
此结穴即是重新绎解《大学》的涵义。自从朱子将原本是《礼记》篇章中的《大学》列入《四书》以来,即有相当多的学者针对《大学》一书的内容与解释,做出相当多不同于朱子的说法。因此有《大学》改本的问题[41],不过都仅限于学者们个人的意见,官方所认定的说法仍是以朱子为主的。阳明之所以选择《大学》作为其立论的基础,一方面与其家学为《礼记》有非常直接的关系[42];另一方面,阳明对《大学》的内容阐释也受到其父执辈们的影响,其中以杨守陈、程敏政[43]、卢格等为要。前一章已经提到杨守陈与卢格的说法,不再复述,而程敏政则针对《格致传》的问题,说道:
朱子既没,矩堂董氏槐(?—1262)始谓《格致传》未亡,乃杂于经传中,未及正尔。玉峰车氏若水(1210—1275)、慈溪黄氏震、鲁斋王氏柏(1197—1274)、山阴景氏星、崇仁王氏巽卿,及国朝浦江郑氏濂、天台方氏希古皆有论说,大同小异,而于第十章亦有从程子所订而少变之者。走尝欲合诸家著为定本而未能也,近多暇日,默记众说,参互考之,手自录出如右。[44]
程氏详细说明自朱子殁后,历来学界对《格致传》的看法,其与杨守陈相同的地方是在对《大学》内容意涵究竟该如何解释的问题上,不同处在于杨守陈是提出自己的看法,而程氏是想提出一个可以为大家所接受的说法。而卢格“《大学》之道,明德,新民,止至善而已。不知务此而泛泛格物,故舍本传而补传也”的说法则与阳明在龙场所领悟到的“心即理”说,差别不大。《传习录》记云: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45]
阳明将《大学》的最终目的“止至善”,归结于一“心”上,万事万物的道理不外于此心,当然修养工夫也必然在此“心”上用了。他说:
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46]
阳明认为所谓“格物”是说通过“去其心之不正”的工夫,以全其本体之正。而下手处则在于“意念所在”,一念之发时,必须立即去其不正。如此一来,则无时无刻不在“明明德”,也就是在存天理。
对于阳明“君子之学”的内容,其弟子徐爱有一相当生动且完整的陈述,他在给邵锐(字思抑,号端峰,1480—1534)的回信中说:
大抵吾师之教,谓人之心有体有用,犹之水木,有根源、有枝叶流派。学则如培濬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濬疏其源,根盛源深,则枝流自然茂且长,故学莫要于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濬其根源也。读书玩理,皆所以溉疏之,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流也,而非所汲汲。学者先须辨此,即是辨义利之分。[47]
从弟子的说法中,可以了解到阳明将“学”的重心,放在对“一心”的涵养省察克治工夫上,也就是去其心之不正,因为这是分别义利的关键因素。
从龙场到北京,阳明“君子之学”的内容,很明显是扣紧在对“心”的性质的认知问题上。在本体论上,阳明反对朱子“人心”与“道心”分别的说法,强调人只有“一心”,没有私欲即是道心,有私欲即是人心。在工夫论上,阳明也否定朱子在《大学》“格物致知补传”中所强调的,通过对外在事物道理的考索,以期与内在之理相应,而能豁然贯通的说法,而是将修养工夫的重心放在对“心”的治理上,其下手处即在于对私欲的去除上,也就是去其心之不正。这些说法不但承袭“一心运时务”的理论,在下手工夫上,也提出不同于朱子“格物穷理”的“格物”之说。
(三)“君子之学”的功效:变化气质
考察阳明回到北京任官吏部时与友朋往来的书信,可以发现一个明显的共同点,就是一方面说明以成为“君子”为核心的“圣人之学”之内容与做法;另一方面则诉说当时有很多人因为阳明,而改变其原来的学术想法。
回到北京时的阳明对于学术的心得,在外界看来,已具有一定的名声。因此,当秀才黄绾写信给储巏(字静夫,号柴墟,1457—1513),问及当时士大夫间有谁可以请教问学时,储巏回信说道:
近时士大夫如蔡君介夫(清,号虚斋,1453—1508)、王君伯安,皆趋向正、造诣深,讲明义理,不专为文字之学。[48]
黄绾最终的选择是阳明,这个决定一方面凸显了阳明当时的学术特色,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学术风气的转变。储巏本身并不是以理学名家,而是以诗赋文字为当世所重,故他推荐的两位学者在他的眼中不是“专为文字之学”,相反的却是以理学有声于缙绅之间。而黄绾的家学渊源有自,其祖父黄孔昭(字世显,号定轩,1428—1491)曾与谢铎(字鸣治,号方山,1435—1510)[49]编方孝孺的文集。黄绾本身又曾师从谢铎,不难想象其学术倾向,故为储巏所举二人自然也应是对程朱理学有相当研究之人才是。然相较于阳明,蔡清的理学训练与思想则较为传统[50],故黄绾不选择蔡清而就教于阳明,已然透露学风转变的消息。黄绾曾自述其当时求学的心情,他说:
予欲学以全夫性之道,知寡闻不足与乎大明,欲其友三年而不得,求其师六年而不遇,自谓终焉弃德者矣!反而视之,其身常如槁,其意常若失,得一官若负秽。或有告之曰:“越有阳明子来矣!子何不知亲耶?”[51]
这个求学告白,一方面说明黄绾的学术倾向并非是科举之学,也不是强调“格物致知”的程朱理学[52];另一方面也透露出阳明在当时即以了解“性之道”而有名于士大夫间,也因此被推荐给黄绾。再回想王、黄两人相见之时的场景,从他们之间的对话即可明白阳明对学术思想的理解,已有自己的一套看法。[53]因此,此时的阳明,在与人交往时,谈论的话题,常常是一方面诉说及强调何谓“学”及“为学”之功当如何作;另一方面也常提及信从这套“学”之人的转变,用传统语汇来说,即是产生“变化气质”的功效。最后则强调这套“学”的思想内容吸引力是非常大的,不论是长官下属,皆为其所化。
首先谈方献夫(字叔贤,号西樵,?—1544),由于其当时的官职较高,如果能使其转变的话,其影响力不言而喻。《年谱》记云:“献夫时为吏部郎中,位在先生(时任主事)上,比闻论学,深自感悔,遂执贽事以师礼。”[54]能够转变长官的想法,在当时来说,是相当特别的事情,而阳明描述此事时则说道:
予与叔贤处二年,见叔贤之学凡三变:始而尚辞,再变而讲说,又再变而慨然有志圣人之道。方其辞章之尚,于予若冰炭焉;讲说矣,则违合者半;及其有志圣人之道,而沛然于予同趣。[55]
从此段描述中可以知道一方面阳明不认可方献夫过去所追求的辞章、讲说之学,直至方氏“有志圣人之道”,才与其同趣,这意味着方献夫认同了阳明“圣人之道”的说法。另一方面,此说法也间接地强调经过两年时间的相处,方氏才转变过来,而此转变的力量正是阳明。另一例子是郑一初(字朝朔,号紫坡),也因阳明之故而转变其学术,往后也成为阳明早期的弟子之一。阳明在其祭文中回忆两人相见论学时的情景说:
君尝问予:“圣学可至?”余曰:“然哉!克念则是。”隐辞奧义,相与剖析;探本穷原,夜以继日。君喜谓予:“昔迷,今悟;昔陷多歧,今由大路。”[56]
阳明特别提到郑一初所说的“昔迷,今悟;昔陷多歧,今由大路”。充分地表明郑氏转变的关键因素正是阳明,并且从此祭文中可以窥见阳明达到其所谓“圣学”,其下手工夫是“克念”,即是时时去其心之不正。不同于上述两人,徐祯卿(字昌榖,又字昌国,1497—1511)在当时已是文坛所谓“前七子”[57]的要角之一,已具声名,但由于其在政治上苦无发展的机会,导致最后抑郁以终,而其墓志铭即托付给阳明。在铭中,阳明描述其与祯卿来往情形时说:
正德庚午(1510)冬,阳明王守仁至京师。守仁故善数子,而亦尝没溺于仙释,昌国喜,驰往省,与论摄形化气之术。当是时,增城湛元明在坐,与昌国言不协,意沮去。异日复来,论如初。守仁笑而不应,因留宿。(祯卿谈其学仙道的心得)……守仁曰:“……夫盈虚消息,皆命也;纤巨内外,皆性也;隐微寂感,皆心也。存心尽性,顺夫命而已矣,而奚所趋舍于其间乎?”……昌国俯而思,蹶然而起曰:“命之矣!吾且为萌甲,吾且为流澌,子其煦然属我以阳春哉!”……所著有《谈艺录》、古今诗文若干首,然皆非其至者。昌国之学凡三变,而卒乃有志于道。[58]
可以看出阳明一方面说明徐氏过去所为辞章、仙道皆不能以通至道之外,另一方面也再次强调徐氏是因阳明所言而“有志于道”的。不过此墓文一出也招致士大夫们的嘲笑,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1526—1590)说:
王世贞不但一眼看穿阳明作此文之涵义,也显示出阳明当时这样的说法并不为人所接受与认同。然阳明并未介意旁人的指讪,依然宣扬其“圣人之学”。例如说在《赠林以吉归省序》谈如何求“圣人之学”、在《送宗伯乔白岩序》谈“学”的内涵、在《别王纯甫序》谈如何“教”学者,而这些赠言,都与当时赠言类的文章不类,在在都强调阳明自身对“圣人之学”的看法与心得。
阳明虽汲汲于宣扬其所悟之学,一而再地诉说此学转变人的功效,但究竟在当时有多大的回响并不得而知。《同志考》说此年(1512)受学的人有穆孔晖等二十人之数[60],数量上能否反映其回响,尚不能肯定,不过至少已表明阳明坚信此“圣人之学”,也极力将之宣扬于外,这在当时汇集全国菁英的北京来说,已属不易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