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旨太监张了张嘴,发现找不到一丝缝隙插话儿,这死女人把怠慢硬生生掰成了极致恭谨,他要再斥责,倒显得自己不体恤臣下忠君敬上了。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只好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又重又沉的冷哼,手腕猛地一甩拂尘:“哼!接——旨——!”他哗啦一下展开了明黄的绫锦,宣旨的过程变得异常迅速且语调平板,唯有最后“面圣”二字,咬得格外重,看到御前还如何巧言令色!
“臣——领旨。”宫瑶十分恭顺行礼,额头轻轻触地,姿态无可挑剔。
她当然是没招儿了,去了正德帝跟前儿肯定也是让她等着,给她个下马威,所以现在就只能为难一下这个不认识的太监,没办法她就这么欺软怕硬。
将太监一行人送至府门外,直到身影消失在街角,她缓缓直起身,抬手轻轻弹了弹官袍前襟并不存在的灰尘,方才柔弱不堪的模样已然无踪,眉眼间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云珠,”她转身往府内走,“备暖轿。”
她才不会为了这点儿虚礼,步行穿过这大半个皇城去活受冻呢。这大冷天的,当然是舒舒服服坐在暖轿里,揣着暖炉,慢悠悠地去应对宫里那些风波才是正经。
心力交瘁4
熏香如透明的游丝,在御书房沉静的空气里袅袅盘旋。上好的龙涎香,气味醇和雍容,一丝丝漫过紫檀木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
正德帝朱笔轻握,嘴角含着一抹舒展笑意,目光流连于摊开的奏章之上,时而颔首,时而提笔蘸墨,批下数行清隽洒落的字迹。
瞅瞅,这是陕西巡抚奏报秋粮收成的折子,翻开时还带着墨香。啧,许久没见过这么新鲜的奏折了。
他指尖划过内阁拟的票拟,说要拨内帑补赈,他搁下笔没急着批,反倒笑着指了指折子里附的粮价清单:“把这页抽出来,让户部午后就来回话,朕要听他们算细账。”
太监德俭刚应下,正德帝就翻到下一本,是兵部关于边军换防的奏请。往日司礼监总在这时递上轻重缓急的单子,今日却只有奏折本身。
他逐行看完,直接提笔在票拟旁批道:“换防可准,然粮草需与边镇同验,不得脱节。”笔尖落下没有丝毫犹豫,写完还随手把折子往旁边一放,畅快。
等翻到江南盐税的折子,他忽然停住,想起崔玦还在时,这类折子总被压在最后,说是“非急务”。
如今亲手翻开,看着里面列的盐商缴银明细,他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敲,对小太监道:“传旨给盐铁司,明日起,所有盐税折子须当日呈递,朕要亲自核。”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终于不用隔着一层人,看清这江山的每一处动静,爽中爽。
御案之下,约莫十步之遥,一人正垂首跪在砖地上。她官袍整肃,身形却已透出僵直之态,显是已跪了不短的时候。
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得见御笔划过纸页的轻微沙沙声。
不论是正德帝还是御书房中伺候的一众人,个个好像眼也瞎了耳也聋了鼻子也闻不见味儿了,对眼前凝固的身影,熟视无睹浑然不觉。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光影悄无声息地挪移了几分。跪着的人,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终于,正德帝批完最后一本,将朱笔轻轻搁在笔山上,满意地舒了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这才好像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下方,一声恍然的轻笑:“朕竟忘了爱卿在此。”
“爱卿平身吧,”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关切,“跪了这许久,腿怕是都麻了。德俭,给宫大人看座。”
宫瑶依言谢恩起身,膝盖处传来针刺般的酸麻,让她身形微晃,但她立刻稳住了,并未去碰太监搬来的绣墩,依旧垂首肃立,装装地说:“臣不敢,陛下面前,没有臣的座位。”
叠的,怎么这就变成爱卿了,这死皇帝是有多少爱卿。
正德帝似乎也不在意她的推拒,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才悠悠开口:“崔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为国事操劳,朕心甚慰。让他新婚燕尔便远赴边关督军,实是朕的无奈之举。你……不会因此怨怪朕吧?”他话语微顿,语气里掺入几分促狭,“你们二人成婚之时,朕不便亲临,想来闺阁之内,应是琴瑟和鸣,鱼水相得?”
御书房内沉静的空气凝滞了一瞬,连袅袅的熏香都停止了流动。侍立的太监宫女们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像泥塑木雕。
宫瑶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胃里隐隐有些翻腾,她指尖在官袍袖中微微蜷缩。
她原以为,正德帝再差劲,也是居于九重,俯瞰众生,心思在社稷江山,权谋经纬,总该是超脱俗世男人的猥琐趣味。
可此刻。
男人就是男人,纵然是九五之尊,剥开那身龙袍,内里也是男人。
她又想起崔玦,这样看来,男人有时候还是剁掉的好,没有精虫就不会精虫上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劳陛下挂心。臣与拙夫,谨守本分,不敢因私废公。”她将话题生硬地扭回公事,“陛下召见,想必是为各处账册印信。”
正德帝愣了愣,他没想到宫瑶这么上道,一点儿不带反抗的,崔玦咋想的,当初郑重请旨,言说让宫瑶暂代其职,他还当是怎样一个角色,却原来只是个如此轻易就拱手让出权柄的蠢货?他都想替崔玦不值,多年苦心经营,竟托付于这样的妇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