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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终曲(第1页)

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鸿影始终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他神经鬆弛下来了,无穷无尽地睡著,仿佛一觉可以睡上几年。这是疲乏之极而又令人睏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巨石。日积月累的劳累,以及永远在意志门外窥伺的牛鬼蛇神,终於把他压倒了。

多少年来第一次,他不得不休息。沉睡中的鸿影又回到了阔別多年的少年时代: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啊!他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天蓝得像水洗过一般。雪白的云朵静静地飘浮在空中。他和敏曦像孩子一样手拉著手,默默地沿著河边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著,有时站住,互相亲一下,甜蜜地相视一笑,爱情的潮水在鸿影胸膛里澎湃起来……走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找一个僻静的地方,无比愜意地躺下来,女朋友轻轻地依傍著他,脸紧贴在他胸脯上,像是专心諦听他的心如何跳动。两人像牵牛绕著向日葵似的依偎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大地的怀抱里。一阵风轻轻吹过,遍地的落叶响起了沙沙的响声。风停了,身边一切又寂静下来……在鸿影几乎要睡著的时候,她不在身边了。敏曦呢?女朋友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赶忙爬起来,大声喊著:“敏曦!”可是没人应答,四周一片寂静。鸿影有点著急了。她上哪儿去了?难道她是生气了吗?他沉不住气了,奔向树林深处找寻,却连人影也看不见。他不愿意放弃,心里明白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一定是在闹著玩,想嚇唬他。嘿,这个淘气的小女生!她大约躲在树背后吧,可是树实在太多了,是这一棵吗?哦,不在。肯定是这一棵了。哦,又不在……鸿影著急了,得赶紧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著急,但他心里明白,倘若不抓紧时间,就等不及了。正当他惊惶失措时,突然看见那棵老槐树背后飘逸的裙角。一阵欢快的呼叫声迎面扑来,是她。女朋友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噢!亲爱的情人!可爱的小鸟!……

鸿影睁开眼睛,她果然在这里,就在他面前。

自从他入院以来,敏曦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丈夫身边。医生告诉她病人的病势来得太过凶险,只能勉力救治,暗示她要有心理准备。她像遭了雷殛一般呆住了,痛苦得没了主意。在鸿影昏迷期间,她一直凝视著他苍白的脸,向上天祈祷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事,又不停地责备自己没有照顾好他的身体。此时见他醒来,她熬得虚肿的脸马上露出了笑容。她握著丈夫的手关切地说:

“鸿影,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了?”

“三天三夜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不,只要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我还能活下去吗?”

“別胡说,医生说病情並不严重,只要配合治疗,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鸿影从她那双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里读到了相反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了。

敏曦不胜怜爱地端详著那张心爱的憔悴的脸,他却堆著疲倦的笑容勉力安慰她,教她放心。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著对方。啊,多少年来,两人的温情始终如一,彼此手拉著手相濡以沫。当年的许多往事在老年人心中依然保存得很新鲜,像小溪中的鹅卵石一闪一闪地显现出来。他俩的眼神交匯在一块,仿佛在说:你眼角的鱼尾纹,我是认得的,我知道它们是何时一条条刻下来的;你稀疏的灰发一天天地褪色了,有多少是因为我才变白的;你细腻的脸在和我同甘共苦中变得粗糙了;你的灵魂,因为与我一同患难与共才走向衰老。一切往昔的岁月恍如隔日。

“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转眼我们都老了。”

“你还是那么美。”

“老太婆也美?”

“敏曦……”

“嗯?”

“和你在一起真好。”

“鸿影……”

她扑上去抱住他的头,把他搂得紧紧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腮帮淌下,哭得心都要碎了。

自从父亲住院以来,聿君每天都会到医院探望他。两人的角色似乎顛倒了,躺在病床上的鸿影像个受惊的孩子,而聿君则像位慈爱的母亲。她坐在病床边为父亲朗读他最喜爱的《哈姆雷特》: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爭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著了,什么都完了……”

听著女儿轻柔的声音,鸿影的情绪又恢復到欢乐中。年轻的气息为这个垂危的病躯注入了生命的活力。他的胸闷减轻了,脉搏跳动有力了,眼睛闪烁出炯炯光泽。他自言自语道:

“活著多幸福啊!我的病快好了,马上痊癒了。明天轮到我来讲故事吧!”

鸿影回想著过去的生命进程,追忆著无数条水流。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他那强烈的自我。自形成以来,自我就膨胀得像睡莲,铺满了整个荷塘,绽放於水天之际。自我觉醒的光芒穿透岁月的微光,撩开了文学的神秘面纱,使它根植於生命之中。伴隨他成长的是两种存在:一个是实体的有限,另一个是精神的无限。瞬间喷发的潜意识只在极少数情况下才会衝到生活表面。只有当他完全成熟时,生活的打击和伤痛使表面的裂口越来越大,那时潜意识才会喷涌而出。现在的他已经和宇宙眾生达成灵交,从实体的深渊里逃了出来,进入到永存的光辉中。多么奇妙的境界呀!他在创作的衝锋陷阵中,看到生命的钟摆一刻不停地在运动。钟摆总是从一极摆向另一极,大幅的摆动像似要超越过去,又像似寻找新的平衡。两极之间的晃动隱现出人类的呼吸和歷史的节奏。现在,钟摆快要达到平衡点了,鸿影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最后的棲宿,內心难免无限欷歔:

“生命如此短暂,可惜我才刚开始摸到一些创作的门路。现在的我对於一切都太老了,除了文学!”

鸿影精神委顿,眼窝深陷,浅灰色的腮帮拘挛著,鬆脱的牙齿有如二手钢琴上的琴键,两只耳朵嗡嗡作响,一只耳朵中蜘蛛在结网,另一只耳朵中蟋蟀在鼓譟,身体好似包裹在树皮中,声音仿佛幽闭在瓦瓮里。可怜的老朽,予他光荣的艺术居然引导他到这种局面。他的灵魂已经有一半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的身体蜷曲得像一张弓,被一只粗暴的手快拉断了。在他体內极深邃的地方,迸出一种无名的痛苦。他尽力抗拒,咬著牙关,扭著身子,蹙著眉头。痛苦变得愈来愈大,那种沉著的气势,表示它不可一世。他不知道这痛苦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要进逼到什么地步,只觉得它硕大无比,永远看不见边际。他觉得痛苦盘踞在他的胸中,压抑在他的心上,吸食著他的骨髓,腐蚀著他的血肉。倘若他能把无穷的痛苦叫喊出来,倒也罢了。可惜他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声带的机能也萎缩了。他如同一株枯死的老树。死?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鸿影在心中嘶喊:

“让我解脱吧!把这个肉体跟灵魂一起毁灭吧!死亡有什么可怕的呢?我已经创作出永恆的作品,我的思想將代替我活下去!”

永恆?鸿影不禁苦笑了一下,鄙夷自己思想的浅薄。以为自己的作品可以永存,这不是幼稚的幻想吗?一切能够永存的艺术作品,是用属於它的时代的本质铸造而成的。艺术家並不是独自一人在创造,他们在作品中记录了整整一代人所痛苦、热爱和梦想的一切。鸿影也只是在这个大集体中贡献了几滴血而已。再说,他的作品真的那么完善吗?他冷漠地把自己的作品审视了一番,小说中的缺陷和杂质让他十分惊讶。人物形象都是刻意製造出来的,自说自话且一成不变。语言也过於造作,尤其体现在对话之中。对话成了一种冗长而扭曲的独白,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觉得是在胡说八道。他特別奇怪这些浮夸的语句当时是怎么產生出来的。他咀嚼著自己种植的果实,胃口全无,如鯁在喉。对善于思考的人来说,一件艺术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啊!鸿影在作品中看清了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但他的意志不肯让步。他敢於直视,在直视中前进。要么一切皆真,要么一切皆假;要么是一切,要么什么都不是。只有这个才是真实的他,他將一直走到命运的尽头。永不停歇的號角声又在他耳边响亮地吹奏著:

“老傢伙,振作起来!现在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你还不配称为一名作家!”

前进啊!永远別停下来!战斗啊!为光明战斗,也为黑暗战斗;为生存战斗,也为死亡战斗。黑夜无边,人生的战斗永无休止,谁也无法预料到结局。在洞穿人类所有疾苦和蹉跎,看透人生一切荒谬与虚无之后,继续充满信念高歌猛进吧!带著对艺术的热爱流尽最后一滴生命之泉吧!他不觉得眼了,血液又开始沸腾了,从前的执著和坚韧找回来了。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亲切的场景,好像一下子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大川道里,连片的玉米地像绿毡似的一直铺陈到山脚下。川道两旁的大山挡住了视线,更远的天边瀰漫著一层浅蓝色的雾靄。川道前后的几个小村庄,全都笼罩在枣树的绿荫下,难得看得见屋顶。村前的打麦场上立著密密麻麻的麦秸垛,一眼望去像金黄色的蘑菇一般。在川道通往县城的土路上,逐渐出现了熙熙攘攘去赶集的村民,有挑菜的、担柴的、牵羊的、吆猪的、抱鸡的、提蛋的、拉驴的、推车的,还有鞋匠、铁匠、秤匠、石匠、木匠、蔑匠、毡匠、泥瓦匠、箍锅匠、游医、赌棍、小偷、乞丐、吹鼓手、流浪汉……

一阵剧烈的咳呛,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思绪被打断了,仅剩的一扇窗户也隨即关闭。用仅剩的一点勇气和精力,不足以攀登梦幻的高峰。脚底下的斜坡在塌陷,他重新滚落到了山坡下面,在灰烬之中延口残喘。一切都是徒劳的了。太晚了!他已经山穷水尽了。这个身体已经完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这只不过是一头窒息的鸟拼命拍打著翅膀,作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他只好认命,意志完全涣散了,紧闭的眼角淌出浑浊的老泪。

“如果能再活五年,也许我能创作出真正满意的作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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