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校办工厂的门口,迎接他们的依旧是驼背老头那张枣核似的乾瘪的脸。
鸿影今天的心情明显比往常激动,但他自己倒没发觉,反倒觉得老头那张又老又丑的脸如同一幅蹩脚的肖像画,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干活时,他因为情绪亢奋,手指轻微地抖动著,得意忘形间连嘴巴也管不住,自言自语地说著傻话:
“学校开办这个工厂实在是明智之举,究竟是哪个天才老师的发明?我们应该写篇文章好好歌颂他。川贝母真是好东西。学生不能只想著读书,还应该多劳动,为学校劳动,为社会劳动。不劳动怎么知道这些植物的价值呢?学校还应该多开办几个这样的工厂才是。据我所知,桔梗、甘草、金银、鱼腥草都可以用来做药材,惠而不贵,药到病除。不过我想还是川贝母的功效最好……”
一旁的柳翩来看在眼里,心里对这个神经质的同学充满鄙薄,但表面上却和顏悦色,还煽动他把话越说越荒唐。
此刻,鸿影思想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上次偷窃的侥倖成功让他產生一种怪异的满足感。他的行为给父亲的病带来好转,而又神不知鬼不觉,这就大大激发了他继续冒险一搏的欲望。他盘算好趁著今天劳动的机会故技重施。这次当然不会那么巧有村民送药材来,但是有什么关係呢?只要动作隱蔽,机会有的是。
鸿影耐心地等待著,静观其变。
工作结束后,三人各自拿著扫把,背对背地打扫著地上的灰尘。时机到了,鸿影弯下腰,以快如闪电的手法將一包药材塞到衣兜。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他的动作却没逃出身后的一双眼睛。
这时,柳翩来不声不响地走到了门口,对著老头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老头狡黠的目光射向屋內的鸿影,像观察毒蛇一样打量著他。
鸿影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他已经不像上一回那么胆怯,反倒多了几分从容镇定。正当他结束劳动准备离开时,站在门口的老头一手把他拦住,阴沉地说道:
“等一下。”
鸿影的心不自觉地一抽。
“你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老头不等鸿影回过神来,便將青筋暴现的枯手伸到他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包药材。
“这是什么?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偷学校的东西!你这不要脸的小偷!”驼背老头气势狞恶地吼道。
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鸿影一时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像尊石像似的立在原地,面如死灰。
有些人身上生性潜伏著兽性本能,假若能用肉眼看得见灵魂,那就会发现一种奇怪现象:每个人都对应一种动物。从蝙蝠到鹰隼,从狐狸到狮子,一切禽兽之性,无不体现到人性上。动物与人,一一对应。驼背老头的天性则是只冷血的豺狼,虽然衰老,但凶残的本性尚未褪色。
此刻,这只豺狼盯著眼前颤抖的羔羊,对自己的捕获感到很满意。
“跟我走,看学校怎么处置你。”老头揪著鸿影的衣领朝教学楼走去。
在一旁冷眼旁观的柳翩来嘴角掛著自鸣得意的微笑。他彰显了班长的职责,洞悉了一个盗窃的行为,告发了一个可耻的小偷。他犹如站在光环中,內心的兴奋一览无遗。一副沾沾自喜的嘴脸,和鸿影惊魂失魄的神態形成鲜明对比,这真是世间最诡异莫测的现象了。
值得一提的是,驼背老头自己也闹著气管炎的毛病,因此他常常顺手牵羊地把药材带回家享用。对於他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主人,他有权处置这里的一切財物,不过他绝不允许其他人来分享他的这一特权。
此时,鸿影双腿发抖,一边走一边直淌冷汗。他麻木的头脑渐渐恢復了神志,心里万分懊悔。他开始意识到了所犯错误的严重后果。他这是在犯罪,一个学生居然通过偷窃的方式,將学校的財產据为己有,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这简直是一种疯狂之举。学校里的每个学生都参与劳动,只有他做出了这种可耻的行为,他將会成为口诛笔伐的对象。人赃並获,真是百口莫辩。他一向洁身自好,但是现在却往自己身上泼污水。他恨自己的愚蠢和鲁莽。那包药材压根不值几个钱,自己却为之断送了一生,终身背负著小偷的骂名。儘管是为父亲著想,出发点是善良的,但是並不能改变偷窃的性质。走上犯罪道路的穷凶极恶之徒谁没有难言之隱呢?哎,一切为时已晚。
鸿影额头上布满冰凉的汗水,四肢简直瘫痪了。他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小学同班的一个男孩。有一次,男孩偷了生產队的一个南瓜,被人当场抓住並告状到了学校。男孩在学校的操场上当著全校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当眾承认自己是个贼!此后,他在学校里再也不是一名学生,而仅仅是个无可爭议的贼。他的內心变得愈发阴暗,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小学毕业后,他没有继续念书。一个深夜,男孩悄无声息地投了湖。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唯一的解脱。尸体三天后才被打捞上来,皮肤已经腐坏剥落,顏面肿大,嘴唇脱落且舌头外伸,眼球突出。鸿影仿佛看到了亡童那对死鱼般的眼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鸿影在驼背老头的押解下经过学校的操场。他气喘吁吁,神志不清,觉得周围的每个学生都在目不转睛地盯著他看,自己好似赤身裸体地暴露在眾人好奇和讥笑的目光之下。他心里很清楚,等到第二天,他在全校同学的眼里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贼。所有人都会在背后议论他,像害怕瘟疫似的躲避他,他不会再有朋友,伴隨他的將是可怕的孤立。他觉得四周充斥著鄙夷的眼神,像寒风般刺入他的骨肉和灵魂。那一双双钉在他身上的不再是活人的眼睛,而是死人的眼睛,是那个亡童流著血泪的眼睛。
种种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眼神忡怔,耳边嗡嗡作响,像醉汉一样向前趑趄,血脉也在汹涌不已。过分沉重的精神负担在一定程度上让他產生幻觉。深不可测的幻觉吞噬了眼前的现实,他恍若瞅见自己的灵魂在形体外漂浮。他再也看不见周围的实物了,而是在同自身面面相覷。灵魂打量著这个瑟瑟发抖的人,一副愚钝惶遽的颓丧嘴脸,眼神中充满无法言喻的悽惶。他近乎发出疑问:此人是谁,如此可悲!他不復是他了。他从身外看著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著自己,站在那儿的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灵魂摆脱了肉体的束缚,呼吸著清新的空气,他自由了!他依然是个正直的人,诚实的人,清白的人。让那个愁眉苦脸的窃贼见鬼去吧!清风携裹著灵魂怡神地飞行,飞出牢笼的自我像一团轻捷的云被卷带著升空。他成为了大自然的使徒,在高空中肆意翱翔,圣洁的阳光给他披上了绚烂的斗篷,他的存在正逐渐消融。他觉得多么舒畅啊!噢!多么无拘无束!多么悠然自得!
“发什么愣,还不赶紧走!”驼背老头恶狠狠的声音將鸿影出窍的灵魂硬生生地拽回到体內。
鸿影头脑发胀,僵硬的四肢无不紧张地颤动著。他想到了自己偷窃的消息不仅会在学校里蔓延,还有可能会在村里不脛而走。老实巴交的父亲平时最看重的就是名声,自己的行为把父亲的脸都丟尽了,也將伤透母亲的心,说不定连妹妹也会鄙视他。自己的丑事將会成为村里村外閒谈的话题,自己的人生从此將会蒙上一层阴暗的色彩。村民一开始会在私底下议论他,给他定了性,判了刑。隨后这种议论將会明亮亮地掛在嘴边,充满藐视的眼神无处不在,像蜘蛛网一样包裹著他。等到人们把他淡忘了之后,他就像被人从口中吐出的浓痰一样被遗弃,让人避之唯恐不及。村里容不下他,他从此再无立锥之地,窃贼的名声將像鬼魂一样终生伴隨著他。
一阵寒风吹过,鸿影像条狗似的哆嗦了一下。眼前的景物被赋予了一种阴森恐怖的活力,在他极度紧张的心灵上抹上了一层黯淡的黑影。巨大的枝杈张牙舞爪,像是在表达不可思议的愤怒。柳条扭曲弯折,像是捕捉猎物的利爪。几片乾枯的黄叶被冷风捲走,好似仓惶中逃难。野草在寒风中偃伏,如同鰻鱼般游动。生著白色毛刺的向日葵冷森森的,一张张人面葵似乎在冷冷地訕笑:“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鸿影嚇得魂不附体,血液都凝固了,浑身冰冷。他踉蹌著脚步,觉得踩在脚下的不再是踏实的平地,而是一条晃悠悠的钢丝。他提著脚尖在钢丝上向前迈步,一不留神,他失足了,从钢丝上坠落。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空中飘忽不定,充满鬼影的现实和充满现实的鬼影混杂在一起,漂浮在他眼前。悬空的心灵被颶风颳得飘来飘去,忽上忽下。身体像落叶一样在浑浊的空气中不停地旋转。他恍惚看见一张无形的血盆大口极力地要把他吞噬。
“救救我啊!”他內心极度恐惧地惊呼。
回应他呼救的永远只有驼背老头那狰狞的面孔和暴戾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