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赐予我的鲜花业已枯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慢慢剥去它们的花瓣。这样的做法饱含着莫大的晚年气息啊!
最细微的动作都带给我英雄行为的压力。单单是做出某个姿势的想法就令我厌烦,仿佛我真的想过要去做。
我无欲无求。生活伤害了我。我在这里不舒服,又想不出呆在哪里才会舒服。
最理想的状态就是,除了像喷泉一样装模作样,什么也不去做——喷泉的水在同一个地方升上去,再落下来,毫无意义地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寂静的夜晚弄出一些声响,以便使人们在梦里想到潺潺河水,而不经意地发出微笑。
暴风雨来临前
炎热而虚浮不实的一天缓缓拉开序幕,边缘参差不齐的乌云笼罩着整座城市。它们层层堆叠,黑压压地朝着河口漂浮移动。随着乌云的蔓延伸展,街上弥漫着一种模糊的敌意,在对抗快要出来的太阳,就像预示着什么灾难。
到了正午,我们动身去吃午饭时,一种可怕的预期悬挂在黯淡的天空中。丝丝缕缕的碎云近在眼前,越发变得阴沉起来。在这蓝色的空中楼阁中,暗含着某种明朗而不祥的东西。太阳已经出来,却没有一丝可爱之处。
一点半时,当我们回到办公室,天空似乎放晴,但也只是老城区朝着河口方向的小部分天空,那儿的能见度越来越高。而城北那边,那些散云糅合成一朵化不开的乌云,借着黑色手臂尽头的灰白钝爪匍匐前进。它很快就触到了太阳,城市里常有的喧嚣似乎安静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东边的天空也有所放晴,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但天气越来越闷热,使人难受起来。我们在偌大办公室的阴影中热得满头大汗。“马上就会有大暴雨了。”莫雷拉一边说着,一边翻过一页账簿。
三点钟时,太阳失去了它的作用。我们不得不将办公室后面的那盏灯打开(时值夏季,这令人沮丧),那里的货物已经打包,等着被运送。接着是中间那盏灯,因为在那填写交货单和记下铁路运输凭单数据变得困难起来。最后,快到四点时,我们这些有幸靠窗工作的职员都看不清了,无法继续工作下去。整个办公室都点亮了灯。维斯奎兹先生打开他那间私人办公室的门,说道:“莫雷拉,我要去一趟本菲卡a,但现在没办法了——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雨是从那边下起来的。”莫雷拉答道。莫雷拉住在里斯本中央林阴大道附近。街上的嘈杂声突然清晰响亮起来,有了几分变化。电车在驶过一个街区时,它的钟声忧伤地响起,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a本菲卡曾是边远郊区,现已完全整合为里斯本的隔壁城市。
秋夜
夏末秋初,冷热交替,空气变得厚重,天色暗淡下来,午后的天空披上一层几乎看得见的长袍,闪着一种虚假荣耀。这一切像是一种错觉,这种错觉使人无端生出一种怀旧之情,它们无限蔓延,像船只的尾波无休无止地蜿蜒下去。
这些午后像高涨的潮水将我填满,心头泛起一种感觉,比乏味更糟糕,但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清的孤寂感,一种全部灵魂的毁灭。我觉得好像失去了仁慈的主,就像一切的实质已经消亡。物质宇宙就像一具死尸,它活着的时候我热爱它,但它消散在这最后一抹晚霞的温暖光芒中,化作一种虚无。
我的乏味呈现出一种惊骇的样子,我的厌烦是一种恐惧。我没有冒冷汗,但我觉得自己冷汗淋漓。我身体没有生病,但心灵的强烈焦虑渗进毛孔,使我浑身战栗不已。
这种乏味是多么强烈,存在的恐惧是多么至高无上,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缓和它,化解它,为它添香,或者使我分出心来。和一切事物一样,睡眠使我害怕,垂死的感觉令我恐惧。同样不可能实现的去和留。同样冰冷而灰暗的希望和疑惑。我是一个空无一物的瓶架子。
然而,如果我的肉眼看见,这衰败的一天在向我做最后的道别,我是多么想念未来a啊!行进在淤滞天空的金色缄默中,希望的葬礼是多么隆重啊!好一支空洞虚无的送葬队伍,走在品蓝中渐渐泛白的、水晶般透明的无边宇宙中。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我再也没有渴望,再也不知道如何去渴望。我再也不了解自己的感觉和想法,人们通常通过感觉和想法来了解自己的渴望或渴望实现的渴望。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者是什么。和那些被埋在断壁残垣下的人一样,我躺在整个宇宙的破败虚空中。因此,我继续跟随着自我的步伐,直到夜幕垂落,一种不同以往的漂浮感带给我一丝抚慰,就像一缕微风拂过,我渐渐对自我失去了耐心。
啊,在这些皓月高悬的宁静夜色里,流淌着苦闷和不安!美好天堂的险恶平静,温暖空气的冷嘲热讽,被月光和若隐若现的星辰笼罩的蓝色阴郁。
间奏(二)
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我缩小到仅仅成为一种可能性,或上升到成为必死性。
但愿黎明不会到来。但愿我和我栖身的凹室以及它的内部气氛全部精神化而成为夜晚,绝对化而成为黑暗,以便我不会留下影子,来败坏我赖以生存的回忆。
静思
我那颗悲伤的心,欲去寻找神明,命运拥有一份意义!欲去寻找命运,神明掌握命运!
有时候,我在夜晚醒来,便会感觉到无形的手在编排我的命运。
我的生活躺在这里。我心中波澜不惊。
命运的嘲弄
和所有悲剧一样,我的人生最大的悲剧是一种命运的嘲弄。我反感真实生活,因为它是一种罪罚;我反感做梦,因为它是一种毫不费力的解决之道。然而,我的真实生活再平凡不过,且卑微至极,我的梦想生活恒定不变,且激烈至极。我就像一个在放风时酗酒的奴隶——两种堕落集于一身。
是的,我清楚地看见——理性的闪光划破生活的黑暗,将我们周围的物体衬托出来——所有这一切由被称作道拉多雷斯的大街上卑微的、破旧的、被人忽略的和虚假的人和物组成,它们构成了我的全部生活:这间办公室以其卑微彻头彻尾地渗透给了每一个职员,这间按月付费的出租屋里除了租居者生命的结束不会再有其他事情发生,这个街角杂货店老板用人们萍水相逢的方式与我相识,这些站在旧客栈门口的年轻小伙子们,这些日复一日的徒劳无功,这些相似的人物重复着他们并无二致的旧台词,像一出只剩下神秘的戏剧,等着舞台布景将情景展现……
然而,我又认识到,若要逃离这一切,唯有驾驭它或拒绝它。我无法驾驭,因为我无法超脱现实,我亦无法拒绝,因为无论我梦见什么,我还是在我所在之地。
还有我的梦想!深入自我的耻辱,以及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的怯懦。而人们仅仅在酣睡时,当他们打起呼噜,便以死者模样将生活放进心灵垃圾场。他们的平静外表使他们看上去像是高度发达的植物!
我既无法做出一个不拘于自己灵魂的高贵举止,也无法心怀因不真实而毫无用处的欲念,完完全全地毫无用处!
恺撒曾对雄心是什么做出了恰当的界定,他说:“宁做村中第一,不做罗马第二!”我既不是村里的什么,也不是罗马的什么。无论如何,在阿萨姆普卡大街和维多利亚大街受到尊敬的那个街角的杂货店老板,他是一块街区的恺撒。难道我要比他高级?如果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比他高级或低级,抑或甚至无法做出比较,那么,我又凭什么比他高级呢?
他便是整个街区的恺撒。所有女人都喜欢他,理当如此。
因此,我迫使自己做着不想做的事情,做着不想做的梦,我的生活……毫无意义,像一座已停摆的公共时钟。
我的朦胧却恒定不变的感觉,以及漫长却意识清晰的梦想,一起组成默默无闻的生活特权。
思想即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