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孩子比你家绵绵大一岁,去年刚刚上了大学,实话实说,孩子越大越让人操心啊。”宁校长叹了口气说道。“实话给你说,我家孩子的事我都没脸跟别人说,你说我在重点学校工作,好歹还是个副校长。孩子妈在教育局,也算是个科级干部吧。按说,怎么着也应该有个争气的孩子,能上个好点儿的大学。一类上不了,上个二类也行啊,结果跑东跑西,挑来挑去,最终去了个省工业学院。工业学院也就是以前的轻工学校,学校连个硕士点也没有。家里的亲朋好友都跟我说,你就不能找找关系吗?孩子的事是天大的事,不管找什么样的人,不管花多大力气,不管付多大代价,大家都能理解。这话没错,但要让我说,这还都是过去的看法,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啊。我也跟我的亲朋好友多次讲过,我说你们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啊。我的孩子我都没法子去走后门找关系,你们也别指望我以后会给你们开后门拉关系。我不能因为我个人的事情,让人家替我违法乱纪背黑锅,反过来也一样,你们也别让我因为你们个人的事,让我去替你们违法乱纪背黑锅。这不是值不值的问题,是人品问题,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啊,老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武祥唯唯,一边点头,一边琢磨着校长这些话的意思。
宁校长继续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我跟我的孩子也说了,从今往后,你一定要重新认识家庭,重新认识生活。别说你爸你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即使真的是个什么领导干部,你以后也只能自食其力,自己靠自己,你的未来只能靠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这可不是什么唱高调,这是针对所有黎民百姓的越来越明确的行为准则,谁越过了这个准则,谁就出局,谁就被淘汰。大家都是老百姓,老百姓的生活,就是所有人的生活。老百姓的生活提高了,你的生活也就提高了。老百姓对眼下的生活满意了,你也就跟着大家一样满意了。虽然现在还达不到这一点,但现在所有的规范和要求,包括党纪国法、八项规定不就是让大家朝这个方向走吗。你再想高人一等,再想不努力不付出就能得到一切,这样的日子今后你想也别想。我早就跟孩子说了,你考大学,别说你爸你妈帮不了你,就算能帮了你,爸爸妈妈也不会因为你一个人,让全家、全家族都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地替你去冒风险。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把你爸你妈送进牢去得了。到了那会儿,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你说你上了个好大学还有什么意义?你连家也没了,你这一辈子不等于白活了?”
武祥渐渐听出了宁校长话里的意思,也就是说,现在的形势已经同过去不一样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新的观念,新的意识,新的准则,因为很多事情都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眼下宁校长这样说,是不是觉得我们还有这样的想法?武祥想问。
“老武啊,我说这些话也没别的意思,我今天叫你来,也一样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宁校长依然很平和地说道,“听说上午你们因为绵绵的事情和教务处的赵主任吵起来了,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今天叫你来,也就一个意思,就是要跟你说明一下,赵主任说的那些,并不是学校的决定。截至目前,学校还没有研究过这方面的事情,尤其是从来也没有研究过有关绵绵个人去留的事情。这个老赵,信口开河,我刚才也批评教务处和学生处了,下一步我们还要在全校通报批评。动不动就拿自己的意愿揣度校方的意愿,并对学校的决定说三道四,这是很严重的违纪行为。老武你回去也跟你爱人说一说,让她和孩子不要有什么压力。”
武祥不禁有些发愣,他根本没想到校长会这么说,于是赶忙说道:“校长,我们当时也有些不冷静,如果要说责任,我们也有责任。对今天的事,我们回去想想也挺后悔的,当时确实有些过于冲动了,相同的意思,用不同的方式说出来,效果肯定不一样。”
“老武啊,绵绵我也了解过,确实是个好孩子,除了学习成绩弱点儿,其他方面都很优秀,在班里学校里口碑都很好。这一点是老师们公认的,校领导也都认可,即使到了今天,大家的看法仍然很一致。”宁校长的语速分明地慢了下来,一边说着,一边在思考着,好像每一句话都在仔细地斟酌着,“因为你们上午来过,学校现在对这件事的关注度也很高,也有很多的议论。所以一会儿放学后,几位校领导和教务处、教导处,包括绵绵的班主任老师,决定在一起研究一下绵绵的现有情况。在研究以前,学校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今天没让你爱人来,主要考虑到她的特殊身份。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魏宏刚亲姐姐,在她弟弟的事情没有结论之前,目前,我们与她也不应该有过多的接触,有很多话也不方便直接跟她讲。我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老武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校长,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校领导找她谈话,确实很有压力。对此我完全理解,我爱人她自己也清楚。”武祥回答得很得体,也很清楚。
“我现在只想了解一点,对绵绵的下一步,你们有没有其他的打算和想法?或者说,按绵绵的目前的情况,你们有过考虑吗?”宁校长问得非常小心。
“你是说绵绵担任的那些职务吗?校长这个你放心,我们都已经商量好了,绵绵什么职务都不再担任了,所有的职务都可以免掉,我们没有任何意见,这也是绵绵的想法和要求。这一点绝对没问题,本来也不是我们非要担任这些职务的。”武祥非常恳切地说道。
宁校长沉默了一下,然后看着武祥问道,“那免掉这些职务以后呢?绵绵怎么办?她还能在班里待下去吗?还能在学校里待下去吗?学生们又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这让孩子的压力有多大啊?对孩子的学习和高考又会产生多大的影响?尽管学生和老师不会像过去那样鄙视孩子,嘲笑孩子,但孩子在这种突变下,会给自己增加很多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会让孩子备受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会让她的自尊心强烈受挫,以致会完全崩溃。这些,你们替孩子想过吗?”
武祥不禁愣了一下,他压根没想到这里,也根本没想到校长问得会这么细,想得这么多,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低了下来:“……也不是没想过,但遇到了这种事情,真的蒙了,眼下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又能让孩子去哪里?”
“这个你也别想多了,我这么说,只是想替孩子考虑考虑。”宁校长此时显得很沉重也分外严肃起来,“说实话,如果是其他的孩子,我也不会这么想,但绵绵是个好孩子,是个很腼腆很文静温和的孩子,也是个很好强的孩子。当时她的那些职务在选举时,都是高票当选,当然,也有下面做工作的原因,但在以往,所有的这些职务的选举,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高票,甚至全票,一方面说明大家对这个孩子的品行和表现确实都是满意的,另一方面现在突然把她所有的职务都免掉了,你说学校怎么向社会交代,又怎么向老师学生们交代?就因为孩子的舅舅出事了?就因为孩子舅舅是腐败分子?那不等于我们承认了当时确实是走了关系,走了后门?确实是在暗箱操作,把一个不称职的学生推上去当上了班长、团书记?”
“校长,你能这么说,我很感动,但当时我们也确实不想担任这些职务,连绵绵的舅舅也是坚决反对的。”武祥解释道。
“你们一直这样强调,我也不表示异议。”宁校长这时站了起来,再次给武祥倒满了水,然后接着说道,“但问题是,绵绵最终确实是当上了班干部和校干部,这是事实,也是结果。你说绵绵确实不想当,你们也确实不想让绵绵当,连魏宏刚也不想让绵绵当,但最终绵绵确实是当上了,这一点能质疑、能否定吗?如果不是因为绵绵的舅舅是市委书记,如果这个市委书记不是因为外甥女在这个学校,学校能得到这么多资金和项目吗?如果这里面存在问题,有了问题,确实成了问题,甚至成了大问题,到了那时,是不是只能是看事实、看结果,而不是看你们当时曾经拒绝过呢?”
武祥再次怔在了那里。宁校长说的话确实是事实,他没法反驳,如果妻子在这里,也一样无法反驳。尽管当时你心里真的是一万个不想当这个班干校干,但最终你还是当上了,而且一直当到现在。既然你当上了,就一样负有责任,尤其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学校。这就是说,如果这属于腐败问题,你武祥一家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宁校长好像并不等着要武祥回答什么,依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下一步要在我们学校全面彻底肃清魏宏刚的腐败流毒影响,我们应该怎么做?巡视组来了我们又如何配合调查?老武啊,你也设身处地地想想,学校的压力会有多大?你们上午说了,当初都是因为学校让绵绵当了班干校干,才在魏宏刚那里得到了那么多资金和项目。如果你们真是这样认为的,那岂不就证明了学校和你们都有问题吗?绵绵确实当了班干部校干部,学校确实得到了资金和项目,魏宏刚也确实利用手中的权力促成了这件事,不正说明这其中腐败严重吗?魏宏刚被宣布严重违纪违法,是不是也包括延门中学的这些问题?是不是也包括了你们一家人?”
武祥直听得惊心动魄,他来时曾想了很多很多,却怎么也没想到宁校长会从这个角度看出了这样既凶险又尖锐的问题。
“扩建的新校区离市区很远,等新校区建好了,学校计划让高中部全部转移过去。但说实话,老师们都不愿意过去啊,离市区太远了,好多高中老师宁可留下来教初中也不愿意过去。还有,给老师们盖的宿舍楼,按现在的政策和规定,都只能以市场价格出售,所以到现在,学校也没有几个老师报名买房。至于给校领导盖的所谓的领导公寓楼,现在就是白给,谁还敢往里面住?躲都躲不及呢。所以,你回去也给你爱人讲讲,很多事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形势完全不一样了,以后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要多想想,多了解了解实际情况。你刚才说的话,让我很踏实也很欣慰。我们以后都应该多点理性,少点冲动。俗话说动必三省,言必再思,人一冲动,就什么也不顾了,到头来,就只有后悔。”
听到这里,武祥终于明白了校长的意思,让他今天来,就是要让他能了解到学校现在的真实情况,不要像妻子上午说的那样,动不动就去告状,就去揭发。武祥赶紧说道,“宁校长你千万别在意,我们上午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些气话。像我们现在的情况,只有老老实实的,哪里还敢乱说乱动。回去我一定给我爱人说到做到,一切都按学校说的办。学校研究了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老武,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只是把学校的难处实话实说地跟你讲讲,并没有其他的意思。”宁校长也是一副十分诚恳的口气,“这么大的一个学校,每天有多少难以解决的事情。尤其是现在,我们这几个校长,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就说像今天,你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说我们迟迟不动手,不仅不查处问题,甚至还同情腐败分子亲属。他们说这个,我反倒一点儿也不怕。如果你们夫妇还有绵绵确实也是腐败分子,也确实同流合污,做了很多腐败的事情,那他们这样说我们,倒也有情可原。但你们夫妇和孩子大家都很了解,实实在在的都是好人,正派人,心地善良的人,现在是你们的亲属出了问题,让你们受到了牵连,让好人正派人受到了很多压力和委屈。是腐败分子让他们的亲属受到无辜伤害,这样的人难道也是人民的敌人吗?我们非要把他们也推到敌对一方吗?对这些人,我们正确对待,我们对他们的遭遇有所同情难道有错吗?如果连这些人我们也不正确对待,没有丝毫的同情,那还有没有起码的觉悟,起码的做人准则?这符合党的政策吗?还有没有起码的人性?”
宁校长的这番话,几乎让武祥掉下眼泪来。他有点哽咽地说:“宁校长,谢谢你了,这是这些天我听到的最贴心的话,我也知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做了。你说吧,下一步你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
宁校长沉默了半天,轻轻地问道:“以目前的情况,你们真还想让孩子留在学校,留在重点班吗?”
“到这会儿了,我也只能给你说实话了。”武祥顿了顿,把心里的想法全都给校长倒了出来,“我和妻子原来是这么考虑的,因为高考也没几个月了,就让孩子继续留在学校里算了。但那个重点班我们也觉得确实不能再待下去了,一是学习跟不上,二是孩子的精神压力也太大,三是考虑到孩子目前的情绪,也确实不适合在重点班了。不在重点班,去个一般的班级,可能对孩子的压力要小点,也是让孩子能尽快沉下心来专心应付高考。”
宁校长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
“刚才听了你的话,我现在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和你推心置腹地讲啊,也许转学的效果对孩子会更好些。”武祥继续说道,“我还没来得及考虑,回去也还得给爱人和孩子再商量商量。转学也不是个小事,会不会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再说,孩子转了学是不是也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我现在真的拿不定主意,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去我们有什么事情就直接找绵绵的班主任吴老师,班主任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现在家里出了事,班主任来得少了,我们和人家也不敢多联系了,所以有些情况不仅不了解,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所以我一再跟你说,也确实是心里话,学校说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我们现在就听学校的。”
“好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一会儿还要研究有关绵绵的一些事情,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与你们联系的。”说到这里,宁校长在手头的一页纸上写了一个手机号码,连名字也写在上面,然后轻轻地递给武祥,“这是我平时不多用的一个手机号码,知道的人也不多,只要我还在这个学校,这个号码就不会变。你以后有了什么事情,特别是孩子的事情,比如碰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或者是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不好解决的一些问题,就直接给我打电话。只要不是走后门托关系的事情,我都会尽力想办法解决。”
武祥听校长这么说,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圈禁不住又红了起来。赶忙站起来,不住地点头,“谢谢校长,谢谢,太感谢了。”
“老武你别这么客气,不管怎么说,学校确实应该感谢你和你爱人。学校有了新校区,解决了多大的问题啊。你看这两年的房价地价涨了多少,如果放到现在,就是再有十个亿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这对学校的下一步发展打下了多好的基础。”宁校长微笑着的面容里,展示的都是诚恳和真切,“还有,你们的班主任吴老师,也确实很能干,她对你们家的事情也一直很上心。我们去年也曾考虑过她的职务问题,但没想到程序刚刚启动,就接到了好多告状信,经核实,也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我也不知道她在你们那里都做过什么、说过什么,我这么说,也不是说班主任确实就有什么问题,我只是个提醒,以后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知道了,明白。”武祥再次感到吃惊,“其实我们一直觉得班主任不错啊,热心,有能力,也有魄力。她很少和我们说学校其他的事情,说了我们也不知道内情,就是听听而已。宁校长你放心,我们和班主任也绝对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