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武家寨中学远近闻名,是在郊县一个镇上,离市区有近二百公里。平时高考落选的孩子,还有初中毕业的孩子,家长不放弃,孩子还想考,但又去不了名校,去不了重点,连一般的高中也不再收留的那些孩子,只能想方设法到这里来复读,来上学。而这里也渐渐成了落榜孩子和差等生孩子们能考上大学的最后希望所在地。时光推移,名声越来越大,学生也越来越多。这里的分数要求也不高,条件也没什么限制。高考分数在四百分以上就可以免费入学,除了吃住,费用也不高。四百分以下的,才会增加收费。如果你是贫民子弟,即使分数再差点,但只要能吃苦,肯努力,有恒心,学习成绩提高很快,学校也会适当地减免你的费用。所以这样一个学校口口相传,越办越大,落榜生、差等生纷至沓来,学生自然也越来越多。
如果绵绵去了这样的学校,最大的好处就是换了环境,与其他学生互不相识,又都是社会最底层人家的孩子。这样谁也不轻视谁,精神上没有压力。但远离父母,身旁无人照顾,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做父母的如何放得下心来?绵绵长这么大,一步也没离开过家,平时也算娇生惯养,衣食无忧。虽说这些天由于突然的变故,孩子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也变得懂事了,但毕竟平时娇宠惯了,别说做饭了,就是换洗衣服这样的事也很少自己操心自己做,如今一个人出去生活自理,还得抓紧时间学习,准备高考,孩子行吗?真的撑得下来?如果让家长去陪读,目前家里这个样子谁又能离得开?妻子肯定不行,绵绵的姥姥每天都嚷着要来,还有内弟那个家一摊子烂事,让妻子去陪读,这几大家子岂不都塌了天!自己能去吗?看妻子目前这个神思恍惚的样子,离得开吗?就是铁打的女强人,在如今这个时候,也是最需要呵护、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就算妻子能答应,做丈夫的你自己能忍心走吗?
一家人沉默了一阵子,妻子好像也在考虑这个学校的情况了,轻声问道:“学费大概得多少?”
绵绵沉默了一会儿说:“听说去了先要摸底测验,成绩好了就少点儿,差了就多点儿。像我这样的,估计得五万吧。如果再差了,那就还得多点儿……”绵绵说着说着声音小了,头也埋得更低。
“知道了。“妻子可能也意识到了孩子的情绪,口气也缓和得更轻了些,“那租房呢?差不多点儿的,安全点儿的,一个月得多少?”
“这个不贵,”孩子嗓音大了一些,“一般的,两室一厅带厨房带卫生间的,我和我同学合租一室,一个月一千多就够了。这样的房子那里有很多,听说就是专门为租房的学生建起来的,都是新房,很安全,没问题。早饭午饭可以在学校里吃,晚饭我们自己随便做点就行了。”
武祥算了算,离高考还有差不多四个月,如果按五万以上的学费算,再加上租房、饭费、路费、生活用品等等,怎么也得八万左右。
这是个真实的数字,但这个数字比这几年初中高中加起来的学费还要高好多倍!更要命的是,即使你交出这笔钱,也还得走后门,拉关系。
一切都得从头做起,这就是老百姓实实在在的日子和生活。而内弟出事前的那些日子,即使你什么也没做,表面上的好处什么也没得到,但事实上你还是等于得到了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等于得到了连你自己也觉察不到的诸多实惠。得到了一个黎民百姓压根儿得不到的优渥。
想到这里,武祥禁不住地打了个寒战。
正思谋着,突然听到绵绵一句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话:
“爸爸妈妈,钱的事用不着你们操心,我有钱。”绵绵说得很随意,但两个人都愣了一愣。
“你有钱?”妻子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绵绵问:“哪来这么多的钱?这可不是一笔小钱!”
“放心吧,都是干净的钱。”绵绵瞅了一眼妈妈说道,“从小到大的压岁钱,爸爸的,妈妈的,奶奶的,爷爷的,姥姥的,前些年,姑姑给得最多……你们教育我不要乱花钱,所以我一直攒着。”
武祥看到绵绵的眼圈突然红了,但紧接着狠狠吸吸鼻子,顿了顿,然后也盯着母亲说道:“当然也有舅舅的。可舅舅给的都是卡,有银行卡,也有购物卡,逢年过节过生日,舅舅都给,以前一直没查看有多少。前两天去取款机上看了一下,大概有七八万吧。加上其他的,十万多是有的。我算了算,去武家寨中学上学,肯定是够了。”
家里的空气凝固了,好久谁也没说一句话。是的,孩子十七岁了,有这么多压岁钱应该还算正常,至少没有超出他们的预想。但是,舅舅现在是被双规了的舅舅,一两个月前还是市委书记的舅舅。他给的这些钱和卡,应该怎么算?这些钱现在能花吗?
想了想,武祥说道:“绵绵那都是你从小到大存起来的压岁钱,你就留着吧,现在上学用不着你自己花钱,以后确实需要时再说。还有,你舅舅给你的那些钱,我和你妈妈还没商量,是不是暂时先不要动。万一查过来,我们也有说的。”
“这我都想过了,爱怎么查就怎么查,我没什么可担心的。”绵绵很有主见地说,“他是我舅舅,逢年过节,给外甥女两千三千的,也算违纪犯法吗?现在的家长,过年过生日给孩子发红包,哪个不是给这么多。如果真给了我五万十万的,那我早还给舅舅了。爸爸妈妈平时管教那么严,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其实我以前私下里就跟舅舅说过,我说舅舅你给我的银行卡,都是别人的名字,那都是些什么人啊,连银行卡也敢给舅舅送。舅舅你收下他们的钱,以后还管不管他们了?舅舅说,都是三千五千的卡,也都是说送给孩子的见面礼,舅舅退回去是不是也太不近人情了。要是大数的钱,你想舅舅能让他们进了门塞给我吗?我说舅舅你一定要做个好官好领导,我们学校里的老师,在课堂上一说起贪官污吏、腐败分子来,我就吓得心里咚咚直跳。舅舅说,绵绵以后你就挺起腰杆来,舅舅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顶天立地、一身正气,谁也打不倒,一辈子都是你的好舅舅……哪想到这才多少天,舅舅真的就成了老师说的那样……舅舅为什么骗绵绵,为什么要骗我?”
说到这里,绵绵趴在桌上止不住放声恸哭,直哭得武祥也满眼泪水。
当日下午两点十分,武祥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学校主管学生工作的宁校长下午要同武祥谈谈。而且指名就让武祥一个人去学校,还说宁校长下午只有四点到五点这段时间有空,再晚了就只能再约时间了。
武祥看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征求妻子的意见究竟该不该去,妻子说你只管去吧,不管他们怎么说、说什么,不能答应的绝不答应。这是咱们上午定下的那几条不能变。该让的可以让,不该让的打死也不让。听妻子说完了,武祥又忍不住给班主任吴秀清挂了个电话。班主任好像正在开会,声音压得很低。等听清楚怎么回事后,马上就从会场走出来了。班主任对武祥说,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啊,我们一会儿还要专门讨论有关绵绵的事情,也不知道学校领导会做出什么决定,对绵绵的事到底会怎么处理。你们上午与赵副主任谈话是不是谈崩了,吵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凶?你们知道吗,学校现在都闹翻天了,说什么的都有。让我说啊,绵绵妈妈的脾气以后也真得改改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啊。知道下面有人怎么议论你们吗?说腐败分子的亲属也太猖狂了,都敢闹到学校来了,这还是不是重点学校啊。不过我觉得下午让宁校长约你见面,这应该是个和解的态度吧。宁校长是个很谨慎很实在的人,脾气也好,让我说,一会儿你就去一趟吧。估计是想把一些情况给你们解释解释,我想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情况,否则也不会让宁校长同你们见面。宁校长这个人确实很好,他爱人在市教育局工作,对孩子的事肯定也能帮上忙,你一会儿去了,就多说几句好话吧。凡事哪能那么较真,该让的就得让一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嘛。如果你觉得有困难有问题,也只管向他说,这会儿不说也是白不说,平时他们可都是很难求也很难找的人,光手机号码每年都要换好几回。现在是他们找你,这头让一步,那头你也别客气。
三点五十五分,武祥准时站到了宁校长的办公室门口。
宁校长也很守时,四点一过,就回到了办公室。
宁校长果然很客气,也很和蔼,说话一直带着笑,始终给人很温暖很温馨的感觉。
宁校长把武祥让进办公室,轻轻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又坚持让武祥坐下来,并且非让武祥坐到主沙发上。
校长的办公室不大不小,一套沙发、一张办公桌,基本上就没有多大空间了。武祥坐在主沙发上,就好像坐在主桌上。面对着笑容可掬的校长,却如坐针毡、手足无措。
办公室很干净,没有烟灰缸一类的摆设,看来校长也没什么其他嗜好。武祥小心揣在怀里的中华烟看来也没什么用场,武祥想了想,也就没再拿出来敬烟。宁校长人很瘦,长得细细长长的,完全一个纯正知识分子的模样。“宁校长是个很谨慎很实在的人,脾气也好。”武祥突然想起了班主任说的这句话,再看看宁校长的细心和平和,心里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老武啊,咱们两个岁数好像差不多,我今年虚岁五十三,你大概也过五十了吧。”宁校长的话也很柔和,一副拉家常的口气。
“啊是,是,五十了。”武祥没想到宁校长会问这个,“整五十周岁。”
“我长你两岁,也算同龄人。”宁校长很自然也很随和。“你肯定也是一个孩子,咱们那会儿政策很严,要是超生了,罚款不说,连公职也保不住,对不对?”
“可不是,我们要孩子晚,她妈怀孩子时快三十三啦,我们就绵绵一个。不过那会儿就是让生也不能生了,工资低,没住处,都是单身宿舍,父母也都去世得早,再生也负担不起啊。”顿时,武祥说话自然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