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一把钝刀,正缓缓地、毫不留情地,割开上海灰濛濛的天际线。
苏州河的水,泛著一种铅灰色的、死气沉沉的光。一艘不起眼的乌篷煤船,像一片被遗弃的枯叶,无声地漂浮在法租界边缘一条僻静的支流里,藏匿在无数同样破旧的船只之间。
船舱內,是比死亡更沉重的寂静。
苏明远一夜未眠,双眼布满了血丝。他蹲在船头,手里紧紧攥著一根冰冷的铁棍,像一头守护著巢穴的、紧张的幼兽,警惕地注视著河岸上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昨夜的枪声和追逐,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在他脑中反覆迴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船舱。
沈砚之坐在昏暗的舱內,背靠著潮湿的船板。他怀里,放著那把昨晚开了火的德制毛瑟手枪,枪身已被他用破布擦拭得冰冷而乾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復仇的快感,也没有逃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燃烧殆尽后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蜷缩在船舱另一头的妻子。
林秀芝。
她还穿著那身沾满污泥和河水的旗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因为颤抖而显得格外单薄的轮廓。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抱著双膝,將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仿佛要將自己,缩回一个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的永恆黑暗里去。
但在那副被摧毁的躯壳之下,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
母亲的本能,在为那个名为“念安”的小小身影而哀嚎,痛彻心扉。但另一个声音,一个更冰冷、更坚硬的声音,正在从她灵魂的最深处甦醒。那是属於代號**“烛龙”**的钢铁纪律。
她想起了上线老赵的声音:“你的任务,是成为一名『观察者和『引导者。你,就是组织投射到他身边的一道『烛光,你的任务,就是让这位金融天才的光,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这就是**『烛龙行动**。”
她的身体,在为儿子而战慄。但她的精神,却在为使命而重组。
“安安……”
一个几不可闻的、梦囈般的音节,从她的臂弯中溢出。
这是那个母亲,在被彻底封存之前,最后一声无助的悲鸣。
沈砚之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握著枪的手,青筋暴起。
“卖报!卖报!”
“华懋饭店惊天丑闻!『幽灵大闹慈善晚宴,『鬼钱阴谋公之於眾!”
天光大亮,河岸上的城市,终於从宿醉中甦醒,隨即陷入了另一种癲狂。报童尖锐的叫卖声,穿透晨雾,像一把把尖刀,刺入这艘小船的死寂之中。
紧接著,是越来越密集的警笛声和摩托引擎的轰鸣。一队队日本宪兵和76號的特工,像疯狗一样,开始封锁各个交通要道。横跨苏州河的几座桥樑上,都设立了关卡,荷枪实弹的士兵,正盘查著每一个过往的行人与车辆。
整个上海,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正在收紧的牢笼。
苏明远缩回头,脸色惨白。
“砚之,”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发乾,“我们……我们被困死了。水路、陆路,全都被封了。我们成了全上海的头號通缉犯。”
沈砚之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苏明远,望向那座被封锁的、如同怪物般矗立在远方的外白渡桥。
“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们会以为我们早已逃出市区,会在港口、码头、火车站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还会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苏明远愕然。
“回你家老宅附近,”沈砚之的目光,终於从远方收回,落在了苏明远的脸上,“去找王伯。”
苏明远愣住了。那个地方,早已被查封,说不定还有特务在暗中监视。现在回去,无异於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