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多雾,也多雨。
周五的清晨,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將山城的石板路冲刷得油光发亮。空气中,瀰漫著潮湿的泥土气息、劣质煤炭燃烧的烟火味,以及江水特有的腥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光明与黑暗的界限,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
小屋內,苏明远正对著一面破碎的镜子,完成著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表演”前的定妆。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衣著体面的苏先生。他將镜中的那个自己,彻底地、无情地打碎,然后用碎片,重塑成一个全新的、卑微而危险的角色。
他先是用薑汁反覆涂抹脸颊和手背,那辛辣的汁液刺激著皮肤,带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也让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长期营养不良、肝气鬱结的蜡黄。然后,他从灶台底下,抓起一把混著油脂的锅灰,与湿润的黄泥混合在一起,细致地涂抹进自己的每一个指甲缝里,直到那双手看起来,就像常年在坟土里刨食的手。他甚至將一些带著霉味的碎茶叶,塞进牙缝,对著镜子咧嘴一笑,那口牙齿瞬间便显得又黄又黑。
他脱下自己的西裤和衬衫,换上了一件从死当衣物里淘来的、散发著汗臭和霉味的粗布短褂,裤腿上还带著已经乾涸的、地图般的污渍。他佝僂著背,努力模仿著乡下人因常年劳作而变形的体態,眼神也从清亮沉静,变得怯懦、闪躲,却又在眼底深处,藏著一丝对横財的极度渴望与贪婪。
整个过程,沈砚之和林秀芝都在一旁静静地看著,没有说话。他们看到,那个熟悉的苏明远,正在一层层地“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带著泥土腥气的陌生人。这不仅仅是偽装,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献祭。为了这场狩猎,团队的“大脑”,心甘情愿地將自己,变成了最不起眼的“鱼饵”。
“我走了。”苏明远开口,声音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清朗,而是刻意压出来的、带著外地口音的沙哑。
林秀芝走上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她那双秀丽的手,为他理了理那脏兮兮的衣领,仿佛那是一件昂贵的西装。这个温柔的动作,是无声的嘱託,也是最坚定的信任。
苏明远点点头,转身走入了重庆那湿冷而迷濛的晨雾之中。
他的目的地,是“十八梯”。
这里是山城最真实、最鲜活,也最混乱的缩影。无数条陡峭的石梯,如同一道道深邃的伤疤,將城市的上下两半,野蛮地缝合在一起。这里充斥著挑夫的號子、小贩的叫卖、女人的咒骂和孩子的哭闹。光鲜与骯脏,希望与绝望,在这里犬牙交错。而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也如同潮湿墙角的青苔,在这里疯狂地滋生著。
苏明远的目標,是十八梯中段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当铺——“永信押”。铺子的门脸,半掩在一排晾晒的腊肠和一担担的柴火后面,一块褪色的招牌在风雨中微微摇晃。这里,正是苏明远精心选择的、將鱼饵投入这片黑暗池塘的第一个漩涡。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门口张望了许久,才低著头,一闪身溜了进去。
当铺內光线昏暗,空气中漂浮著陈年木料、发霉纸张和旱菸混合的奇特味道。高高的柜檯,如同一道壁垒,將內外分割成两个世界。柜檯后,坐著一个戴著老镜、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鬍的老头。他正用一根细长的竹籤,慢悠悠地剔著牙,对进来的苏明远,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当……当什么?”朝奉的声音拖得长长的,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充满了对苏明远这身打扮的轻蔑和不耐烦。
苏明远没有立刻回答。他弓著背,紧张地向门外又瞥了一眼,仿佛身后有恶犬在追赶。他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反而让老朝奉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老猎人看到猎物时才有的精光。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腻的蓝布包裹了好几层的小包。他没有直接递过去,而是將布包放在了那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柜檯上,用颤抖的手,只解开了一个小角,露出了里面玉蝉那温润而古朴的一角白。
“先生……劳驾……您给掌掌眼?”苏明远的声音沙哑,带著浓重的乡土气息,“刚……刚从地里请出来的。新鲜。”
“地里请出来的”,是盗墓贼的行话。
老朝奉的眉毛,几不可查地挑了一下。他剔牙的动作停住了。
但他依旧没有动。在这一行,有的是规矩,有的是套路。越是心急,越会被人吃干抹净。他慢悠悠地端起身边那只紫砂茶壶,对著壶嘴,长长地吸了一口浓茶,发出一声满足的“咂咂”声。
“来我永信押的,都是客。可客有客的规矩,”老朝奉放下茶壶,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是死当,还是活当啊?”
这是在盘他的底,问他是想一锤子买卖,还是只想临时换点钱。
“死……死当。”苏明远连连点头,似乎生怕对方反悔。他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两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法幣,从柜檯下方那个专门传递物品的小窗口里,恭恭敬敬地塞了进去。
这是“看货钱”,也是“封口费”。规矩对了。
记住我们101看书网
老朝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已经发黄的白手套,慢悠悠地戴上,这才將那个布包,连同那两张法幣,一同拿了过去。
当他將布包完全打开,那枚静静躺在蓝布上的鸡骨白玉蝉,完整地呈现在他眼前时,他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深处,猛地爆出一团精光!
饶是他经手过的“生坑货”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却从未见过如此“开门”的东西!
那玉蝉通体受沁,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如同被文火煨过的鸡骨一般的白色,其间还夹杂著几缕比髮丝还细的土红色沁脉,如同活物的血丝。蝉翼上的线条,简洁、粗獷、犀利,每一刀都乾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正是汉代玉雕中最具代表性的“汉八刀”风格!无论是那层厚重温润的包浆,还是那深入玉理的沁色,亦或是那充满上古气息的雕工,都完美得……不像话。
老朝奉不动声色地將玉蝉拿到窗边透进来的、唯一的一缕天光下,又从眼镜盒里,取出一个二十倍的德制高倍放大镜,对著玉蝉的每一个细节,仔仔细细地看了足足有十分钟。他看得越久,心中越是翻江倒海。这东西,要是真的,別说他这家小当铺,就是整个重庆城里,能吃得下的,也超不过三个!
但他放下放大镜,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